这位身份神异的撄宁道友,说话还是客气的。跟如今的文庙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次出关,梁爽也与一二好友,论及此事,都说现在文庙跟他们议事,不管是面谈还是书信往来,都是有商有量的,言语措辞极为妥帖。其中一位,更是坦诚笑言受宠若惊。
若说形势所迫,有求于人,文庙不得不低头?非也。事实上,现在的中土文庙,才是万年以来最具权势的。诸多安排,稍加琢磨,不可谓不强势,但是大修士对文庙的总体观感,反而要比以往更好了。界线之清晰,分工之明确,赏罚之分明,策略制定之强势配合待人接物之柔和……都让各洲山巅大修士们耳目一新。
高冕突然说道:「我已是废人一个,想要做些什麽也是有心无力,你则不然,送出徒弟之后,返回金甲洲,不如将那宗门和盘托出,双手奉上?也算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说什麽高攀谁,如果真能当个龙象剑宗的下宗,总是不委屈的。你是开山祖师,两任宗主都是亲传和再传,这点小事情,总能轻松搞定吧?」
臭椿道人咦了一声,「慷他人之慨,也能说得如此豪气干云?」
刘老成心中讶异,如此大手笔?听高冕的口气,这位臭椿道人,在金甲洲竟有一座宗门的家业?学那齐老剑仙,也要送出一座宗门当贺礼?不愧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递剑杀妖不含糊,为人处世也是如此……豪爽的?刘老成心思急转,盘算起金甲洲那些座宗字头仙府,
高冕瞪眼道:「与你好好说话不听劝,非要我满嘴喷粪你才点头?」
毕竟是要敲定一座宗门的归属,百多号徒子徒孙们的谱牒「迁徙」,臭椿道人好像一时间难以决断,默不作声。
高冕说道:「你肯送,也要看人家乐不乐意收。」
臭椿道人点点头,话糙理不糙。
高冕伸手道:「拿来!」
赫连宝珠一头雾水。
臭椿道人一边掏出那两张符籙,一边埋怨道:「还没捂热。」
高冕得手了符籙,骂骂咧咧,「他娘的这才叫慷他人之慨!」
梁爽啧啧称奇,真是长见识了。
老真人没来想起一句古诗,淮南一叶落,惊觉洞庭秋。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那麽剑气长城的风土人情,可想而知。
先前其实梁爽在仿白玉京内稍微坐了一会儿,与那位老夫子小叙片刻,就有聊起当年在书简湖停步的年轻帐房先生,老夫子说当年陈平安的脸皮,不好说是薄如蝉翼,也远非今日厚如城墙的光景。所以就提到一事,到底是陈平安将家乡风气带去了剑气长城,还是在剑气长城那边入乡随俗?
高冕看了眼臭椿道人,臭椿道人说道:「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会主动拜访。」
高冕点点头,提醒道:「注意说话语气。」
臭椿道人竖起大拇指,「你说这句话最能服众。」
高冕一笑置之。
既然年轻隐官去了村妆渡,就等于将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言外之意,谁都不必装傻。臭椿道人,之所以挑选这个时间节点去找高冕叙旧,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就算陈平安不去村妆渡那边找高冕,在破庙那边,碰巧遇到臭椿道人,相信这位金甲洲宗门的开山祖师,也会找机会见一见陈平安,硬着头皮,与之开诚布公聊一次。
高冕也没捂热,就将两张符籙抛还给臭椿道人,顿了顿,缓缓道:「你反正还要见他一次,记得帮我转赠给陈平安,就说是我个人的贺礼,与门派无关。」
臭椿道人气笑道:「脱裤子放屁麽!」
这次轮到高冕默不作声,臭椿道人到底不是言语无忌的高冕,不忍心戳穿这位好友的心思。
臭椿道人只是试探性说道:「一起见见吧。」
高冕摇摇头。
臭椿道人也不强求,重重叹气道:「也行。」
家乡是宝瓶洲的末代隐官,却是在他们的家乡被天下熟知。
也难怪别洲修士会调侃宝瓶洲一句墙里开花墙外香。至于宝瓶洲这边调侃自家人也是不遗馀力,说剑气长城可得好好感谢阮邛,若不是当年骊珠洞天铁匠铺子放这个漏,剑气长城如何捡漏?
「君从故乡来」。
他们却不敢多见,不敢多聊。
高冕和臭椿道人,人名是化名,道号也是自号。
先前,他们很怕那位不事功便注定无法当上末代隐官的年轻人,以大义压他们,要求他们做点什麽。
但是他们更遗憾那个年轻人没有这麽做。
不要看年轻人先前与他们见了面,如何和气,喝酒,笑谈。
归根结底,那叫客气。
你们也配剑气长城的隐官与你们谈大义?
也许,也许是他们误会了,年轻人并没有这麽想,就只是想要跟剑气长城走出的老人叙旧几句,也许。
家乡那边,许多前辈和晚辈们,恰似荒原上的野草,生死都最炙热的付诸一炬了。
而他们却像是花圃里的花木,年复一年,天寒地冻也好,春暖秋凉也罢,既无刀刃相逼,也无频繁目送,荣辱都在太平世道里。
外人永远无法理解和体会他们与年轻隐官面对面聊天时的心情。
就像臭椿道人和高冕会忍不住望向年轻人的「背后」。在「那里」,好像站着很多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人,他们可能是在谈笑风生,相互间嬉笑怒骂,可能是并肩走向一去不回的战场的背影。最怕那些堂堂正正以纯粹剑修身份生于城墙这边丶死于城墙那边的他们,转头回望一眼,好像微笑询问一句,你们是谁,是剑修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