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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沉睡中的林微微,突然觉得肩头有些刺痛。掀开眼帘,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苏联妇女如同鬼魅般的脸,以及冷光闪烁的锐利刀锋。有人要刺杀她,当这个意识侵入大脑时,她一惊,顿时清醒过来。
女人一刀下去,并没有瞄准,只是划破了她肩头的棉衣。见自己失手,第二刀又要落下,出于求生的本能,林微微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死命地握紧,不让她再刺深。
这女人看起来虽然瘦骨如柴,力气却大得吓人,林微微显然不是她的对手。眼见那刀子就要划上自己的脸,生死关头,她无计可施,不禁失声大叫起来,“弗里茨,救命!”
她的尖叫很是凄厉,在洞中回荡,一秒钟的停顿之后,时间的沙漏再度动起来。响亮的枪声乍然响起,像是对于她求救的回应。
这一枪究竟打在哪里,一时看不清楚,但见女人身体一晃,似乎受到了子弹剧烈的冲击。她闷哼了声,脚下一个踉跄,第二刀也失去了准头。刀尖擦过微微的耳朵,险险地落在后面的石岩上。她乘乱猛地推开挡在眼前的人,连滚带爬地向左边的空档钻了出去。
女人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林微微惊魂未定,抓住胸口的衣服不住地喘息。
弗里茨坐直身体,手中握着手枪,显然千钧一之际,是他及时出手救了她。事实上,他的大脑还很混沌,并没意识到具体生了什么事。只是睡在朦胧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而这个声音像极了被自己杀死的简妮,那样尖锐和无助,让他心惊。那一刻,几乎是条件反射,猛地睁开了双眼。军人的直觉让他迅辨认出敌人的位置,然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果断将子弹送入了对方的身体里。
弗里茨瞥了眼蜷缩在地上的林微微,一句话也没说,连日来的高烧透支着他的体力,他没有多少力气可以消耗和浪费。这里已经不安全,而他不想让自己的生命终结在这些苏联平民的手上。所以,他一咬牙,用手撑了下地面,勉强站了起来。他几步走到那个女人面前,用脚踢了踢她卧倒在地的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宛如一个正在人间收取灵魂的死神。因为虚弱,他的动作很慢,缓缓地举高手,将枪口对准了女人的脑袋。
林微微抬起脸,望着他的一举一动,有些震惊,又有些疑惑,为什么他连死者都不肯放过?
弗里茨扣动了扳机,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枪声,那具微微以为已经死去了的尸体陡然剧烈地抽搐起来。这一枪的子弹射在她前额,血花四溅。他踩住她的身体,冷冷地低头瞪视,直到眼前的这个人彻底死去,声息全无。
借助微弱的火光,林微微清楚地看见,他嘴角稍稍地扬起,露出一个残忍而冷酷的笑容。
血慢慢散开,蔓延了一地,这场变故很快惊醒了另一角落里的两个孩子。他们睁开一双惊惶的眼睛,随即现了自己的母亲倒在血泊中,已经停止了呼吸。哭喊着飞扑过来,趴在她身上惶恐地恸哭,一时间无法理解究竟生了什么事。
弗里茨厌恶地看了他们一眼,哼了声,“卑贱的斯拉夫人。”
他再度举起了手中的枪,两声沉闷而令人不快的枪声响起。哭叫声顿时停止了,两条生命也随之消失。然而,他的暴行仍然没有结束。一不做二不休,他走到奄奄一息的苏联老头面前,举手也给了他一枪,砰的一声,脑浆并裂。一家四口,在一瞬间全部毙命,手法既狠又准。
林微微一时看呆了,身上不住地打着冷颤,她突然想起多年前的水晶之夜,弗里茨是如何一枪一个将她辛苦救回来的孩子击毙;又是如何在集中营的场地里,将拂逆他的波兰人一一射杀;在那漆黑的楼梯上,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军鞋上的铁扣敲击在地面上,出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响声……
这么多年了,原来,一些本质的东西还是没有改变。
她睁圆眼睛瞪向他,跳动着的微弱火光照出了她眼中的迷茫和惊恐,一时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方。这里是在萨克森豪森的集中营,是斯大林格勒战场,还是没有出口的地狱?
感受到她的注视,他回头,撞上她两道不可思议的目光。他的嘴角上扬的更厉害,脸颊边的酒窝清晰可见,印在火光下,极尽妖娆。
随着他脚步的跨近,她的一颗心越跳越猛,几乎就要跃出喉咙口,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冻结。
他伸出手指,抬起她的脸颊,对他的畏惧和骇恐让她眼中的色彩鲜明起来。弗里茨微微一怔,再次想起了简妮。透过那双心灵之窗,他看见集中营里一幕。自己用一种绝望而颓废的方式吻她、攻占她,不费余力地赶她入死角,逼得她走投无路。之后,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他赏了她一颗子弹。
两人只是无声地对视,一个高烧不退,一个惊慌失措,这眼前生的到底是梦还是真,谁都说不清楚。沉默之后,他突然在她面前蹲□体,伸手摸了下她的脸,她皮肤上的温度比他的手还要凉,却带着真实的存在感。
他板正她的下巴,侧过脸,对着她的唇吻了下去,就像当初对待简妮那样,带着惯有的强硬,去肆无忌惮地掠夺他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的嘴唇很冷,可他的吻却很炽烈,顶开她的嘴唇,闯入她的牙关,缠住她的舌尖。他的凶残让他的吻也带上一丝血腥,他粗鲁地咬破了她的唇,允吸她的血。嘴里鼻间灌满了他的狂野的气息,是那样熟悉,也是那样叫人恐惧。
林微微惊呆了片刻,一时忘了自己早已不是简妮,当她反应过来时,又怕又怒。她飞快地转开脸,躲避他的亲吻,双手用力地推开了他。弗里茨大病未愈,身体还很虚,被她这么一推,向后仰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没力气爬起来,他索性就这样坐着,弯起一条长腿,一手撑地,另一手抹了把嘴唇上的血迹,是她的血。
林微微手脚并用地向后挪动,和他拉开距离,冰冷的空气中,她听见狂舞不止的心跳,和自己颤抖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弗里茨抿起嘴,很平静地回了句,“因为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死,就这么简单。”
“可是你已经伤了她,你杀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和孩子啊。”
他笑了起来,带着无限嘲讽,道,“女人孩子老人?那又怎样?他们照样可以成为厉害的敌人,他们会从身后乘人不备地将你我干掉,这种事情不是没有生过。”
林微微无言以对,战争里的无耻勾搭,她不熟悉,也不想知道。
见她不语,弗里茨又道,“女人,战场不是戏场,如果想要高尚,就滚回德国。这里上演的一切都是卑鄙,肮脏,无耻的,我们是在为生存而斗争,不是为正义或者人性!”
德国人侵略苏联,苏联人对德军士兵施加暴行,恶性循环,于是,彼此间的仇恨越燃越烈。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两军战士间除了仇恨,便是疯狂的复仇。
几千年来,中国一向被认为、也自认为是世界上最文明,最讲道德的国家。所以,从小受到的教育让她无法苟同他的世界观,即便这会成为她的缺点。人活着本来就该是有所为,有所不为。遭遇挫折时,可以不停地退让,但必须守住自己最后的底线和原则。不然,这就不是能屈能伸,而是没有信仰道德,三观沦丧。这一点上,她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观念。
林微微沉默了半晌后,咬着嘴唇道,“我真不该救你。”
弗里茨把玩着手中的手枪,闻言,便将枪口对准了她,手一颤,空射一枪,道,“我死你也活不了。”
命运将她将这样一个危险人物串在一起,真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而他俨然就是东郭先生救下的受了伤的狼——永远养不熟的狼,随时会遭他反噬。
死人是不会威胁到他们生命的,所以,这一方天地安静了下来。虽然重新燃起了火堆,可并不能驱走心里头的寒冷,她抱着腿,望向远处的尸体,茫然地眨着眼睛。
她一直在想弗里茨的这句话,我们不是为了正义而战,而是生存!战场上杀人是不会让人觉得罪恶的,因为所有人只是为了生存。苏联妇女攻击她,是为了活下去,而弗里茨将他们击毙,也是为了活下去。可偏偏活下去这三个字成了人们心中遥不可及的梦……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走完这一程?
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战争的血腥和无常,她很害怕,很后悔,当初确实不该任性跑到战场上来。可如今她想撤退,却回不去了。
弗雷德,你是否能来救我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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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里茨的病情反复,在耽搁了四天之后,终于开始好转。在抗菌素和退烧药的连续作用下,他的寒热退了,变得有精神有胃口。自从上次伤口破裂之后,林微微索性就让口子开着,任由它们自动从内部愈合,这样反而比用针缝合的效果要好。
等他完全康复再走,那是不可能的,一方面是因为匮乏的食物和医疗,另一方面,离2月2号这个日子越来越近了。如果再不离开,他们很可能就永远也走不出这个地狱。因为第六军团已经被高层抛弃了,还有十来天,俄军便会将这里彻底包围。
弗里茨对此也是忧心忡忡,一旦身体恢复了知觉,他便拖着林微微继续上路。爬出石穴,放眼望去,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德军留下的痕迹早被那场暴风雪所吞噬。在雪原上移动,只是靠着弗里茨手中的那块指南针,和天上偶然露出的繁星。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没有多余的废话、没有多余的动作,各自保存体能,谁也不希望死在这个冰窟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