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句句,振聋聩。
一字一句硬邦邦地砸向金砖,秦牧原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余音不息,如金声玉振。
正武帝却迟迟没有回应。
御书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内侍们皆屏声敛息,宛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正武帝沉默得越久,空气中的紧张气氛就绷得越紧。
若换了一般人,早就受不住这等压力,惶恐求饶。秦牧原却一直保持着深揖的姿势,纹丝不动。他交握的手指骨节处,因太过用力泛起青白色,能窥见他此刻的内心并不轻松。
过了许久,正武帝才缓缓开口,道:“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臣知道!自古以来兄弟阋墙都是祸端,皇家尤甚。然而,臣若是明知其恶行而放任,贪安逸而瞒上,又有何面目敢言身先士卒?”
他一番话慷慨激昂,令正武帝动容。
只见正武帝用双手扶正了冠冕,起身离开龙椅,走到御书房中央亲手扶起秦牧原,握着他的手道:“好,很好!”
“不愧是我们老秦家的种,是条汉子。”
如果说正武帝之前对秦牧原的关照是来源于后知后觉的怜悯、重用是对他能力的肯定的话,在秦牧原这番剖明心迹之后,则是彻底认可了他的同根血脉。
从这一刻起,秦牧原被正武帝真正当做了一家人。
“认罪状朕仔细看了,就先放在朕这里。”正武帝道,“里面提及的案子你尽管去办,给老百姓们一个交代。”
“其余的事,先按下不提。皇后的千秋节快到了,朕不愿节外生枝。”
至此,正武帝的态度很明确:不包容淮南王的罪行,却也并不追究。让秦牧原去查案,其实是让他平民愤,尽可能地消除民间的怨气。
认罪状中淮南王的罪行,包括毛余经手的欺男霸女、强买强卖等,其中还有好几条人命。正因为干得多了,毛余到卢雁依庄子上来敲诈勒索时,才会如此熟稔。
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淮南王所犯下的种种罪责,落到个人头上都是一座大山,轻则破财,重则家破人亡。
但放在整个王朝的尺度,比起皇家兄弟内斗引起的朝堂不安、后宫不和来说,只是毫厘微尘罢了。
淮南王只比正武帝小一岁,又是崔太后一心偏疼的小儿子。当年正武帝迎娶韩皇后时,便遭到了崔太后的强烈反对。若是在韩皇后千秋节上责罚淮南王,势必会让崔太后认为皇帝如今翅膀硬了,借着淮南王之事来敲山震虎,为韩皇后立威。
母子亲情竟然会冷漠至此,算计到这种地步吗?
正武帝虽然无奈,却深知这才是真相。他曾经不止一次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崔太后的亲生儿子。为什么只相差一岁,崔太后对两个儿子的态度就有着天渊之别?
儿时,崔太后告诉他,因他是嫡长子、太子,肩负着一国的未来。故不可任性、不可贪图享乐、不可有私心,他要包容恣意妄为的弟弟、要三更起五更眠、要循规蹈矩。
刚开始时,他以为是母后对他寄予厚望,期望他成为合格的一国之君才严加管教。直到他登上帝位后,才在一个偶然中现,母亲心中想要登上帝位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
他至今无法释怀,也想不通。
可事实就那么残酷地摆在他面前,他又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试探证实了这件事:果然,人的心天生就是偏的,毫无道理可言。
在偏爱中长大的淮南王,何德何能?
无法,他只好尽量避免与崔太后生正面冲突。幸好崔太后并不干政,他也就对淮南王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实话,他对自己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会犯下这些罪行毫不意外。
息事宁人,是正武帝的选择,也在秦牧原预料之中。
“时辰晚了,你再出宫多有惊扰。”正武帝道,“不如,我们兄弟抵足而眠。今夜没有皇帝,只有兄弟。”
亲生的弟弟无法亲近,带来的只有无法说出口的烦恼。正武帝看眼前这位母妃不明的幼弟,便越看越顺眼。他子嗣不丰,兄弟也少。于公于私,能有一个忠心能干的弟弟让他用,都是好事。
莫大的恩宠。
秦牧原身躯一震,忙又作揖道:“臣惶恐,臣不敢!”
“都说了只有兄弟,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正武帝取下头上冠冕,伸手拽住秦牧原的胳膊,吩咐道,“去正阳宫通传一声,今儿我要和兄弟说话,让皇后先歇着。”
“得嘞!”
总管太监得令而去。
一夜之间,正武帝将晋王留宿宫中,且同榻而眠的消息传遍整个皇宫。到了早朝时,大半个京城都知道了。
金吾卫大将军只是虚衔,秦牧原不用在早朝上列班。但他出宫的时辰,是在陪正武帝用完早膳之后,也正是百官上朝之时。
无数人亲眼目睹着秦牧原从皇宫内院里离开,对他在皇帝跟前的地位重新有了计较。
这一切,也是正武帝刻意为之。
淮南王从小就欺负秦牧原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如今竟然欺负到秦牧原未过门的妻子那里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无法依法处置淮南王,他只好用对秦牧原的恩宠来进行补偿。
回到金吾卫,所有人看秦牧原的眼光更多了几分崇敬和惧怕。
按理,一个“大将军”的虚衔,秦牧原连点卯都不用。他却凭借着王爷的身份,把虚衔干成了实职,实实在在办过好几桩大案,立起了威风。
叶乐程迎上来,抱拳问:“大将军,毛余此案如何办理?”
和其他人只看圣上的态度不同,他更关心的是这件关乎着淮南王的案子。秦牧原拿出来的罪证,桩桩件件都是真,看得一向疾恶如仇的他咬牙切齿。
理智上,他知道就凭这些罪行无法扳倒一位王爷。可是,他真的很想诛恶、平民愤。
秦牧原闭口不言,让他进了书房,才将正武帝的意思一一告知,道:“这上面的案子,你一件一件去查,该怎么补偿,你拿出个章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