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人们认知中死去近二十年的人,忽然间出现,的确令人恍惚。
顾连州此刻无暇顾及外面那些人的震惊,步履匆匆的领着顾翛往寝房去。
顾翛看着父亲修长结实的背影,心中明白,他这么做多半是为了顾然和顾玉,顾然和繁星早晚是要议亲的,顾然没有个身份,如何能娶到一个士大夫之女?况且,就算没有顾然这桩事情,父亲也不会任由母亲被人鄙视唾弃,所以便趁着这个机会,公开出现。
诈死之事,没几个人知道,当年顾连州命人散布的谣言中,有许多是暗示他并没有死的,便是为了应对今日的情形,他一出现,不用出言解释,人们便会对号入座,认为某一条谣言是事实。事情早已经过去,现在天下是顾家的天下,没有人敢揪着这件事情不放,顾连州迟迟不愿出现,不过是不愿应对那些人情世故。
推开寝房的门,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浓浓的药香味扑面而来。
顾连州悄然在榻前跪下,轻声唤道,“父亲。”
久久,镇国公才稍稍张开了眼睛,嘶哑的声音不确定的问道,“是德均回来啦?”
“是儿。”顾连州紧紧握住镇国公枯瘦的手,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手,曾经是握着长剑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从镇国公枯槁的形容中,也难寻到一丝年轻时英武的模样。
这一番光景,让一向冷漠的顾连州喉头微哽,墨玉眼中泛起了潮气。
生时,父子关系尴尬,即便是最后原谅了,一时也难以弥补上鸿沟,然而濒临生死,这两只手交握的却如此自然,人,永远是如此难以揣度!
“辄浅也来了?”镇国公枯涩的眼眸微微转动,落在了顾翛身上。
“是,孙儿来了。”顾翛动容。
镇国公嗯了一声,复又看向顾连州,骨瘦如柴的手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反握住顾连州的手掌,叹息道,“我儿,为父看见你,走的也安心了。”
“父亲不过是伤寒,孩儿这次带了前朝伏翛大巫的徒弟前来,父亲定然会痊愈。”顾连州语气笃定诚恳,连顾翛这样清醒之人,都不免相信了几分。
顾翛令两名医者进来,轮流给镇国公号脉,之后便领着二人出去询问病情。
得到的答案一模一样:镇国公脉息微弱,乍疏乍数,是胃气已败,是死症,已然药石罔效。
顾翛令两人商量着开一副药,只求让镇国公少些痛苦,转身之际,却看见石径上一袭月白广袖宽袍的顾风华垂手而立,神情怔忡,显然是已经听见了顾翛与两名医者的对话。
隐约能看见院子外面有重兵把守,十余名寺人垂恭立,顾翛原以为来人是顾风雅,却没想到是他。
“陛下。”顾翛屈膝行礼。
顾风华自嘲的轻笑一声,“起来吧,我又何曾拘泥过礼节。”
顾翛站起身来,这才看仔细顾风华,许这是顾风华平生第一回穿真正的素服,不带丝毫花纹,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袍服,雅致也不失庄重。那双一顾一盼均是风流韵致的桃花眼,此时却显得有些呆滞。
减了华丽,减了风流,原来这样的顾风华也一样出色的动人心魄,那浑身的雍容气度,并非是一两件衣物,或者一些浮华能够撑起,他本身,就是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男子。
顾风华缓缓走上台阶,与顾翛并肩而立,顿了一下,抬手正欲推门,却隐隐听寝房中镇国公嘶哑的声音伴着重重的喘息道,“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便是你的母亲。她是个贤淑的妇人,我悔……悔到恨不能把所有亏欠过的都千倍万倍的补偿给她,这悔意,在她自缢的……那一刻,便已然生出……”
台阶下,传来细碎略带凌乱的脚步声,一袭深紫曲裾的妇人端着一碗汤药,在镇国公的叙说之中顿下脚步,妇人保养的极好,从容貌上不能分辨出她真实的年纪,却是镇国公夫人,当年的政阳公主。
“可我纵然悔恨不曾厚待她,心里却明白,我从来……不曾将真心交付与她,如若不是阿旬,我许是这一生……也不知情爱滋味,然……得到这份温存,我却付出了,莫大的代价……”
断断续续的声音结束,许久才又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你恨我,也是应当。”
屋内再度寂静无声,而屋外,镇国公夫人已经是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