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觉得他根本没好。叔皇虽然已经死了,可是却仍然活在他的梦中,在梦中斥责他懦弱无能,不堪大任;指摘他身姿不正,握笔的姿势不对,挑食,羸弱,总之一无是处;会在梦里责打他,持着滴血的刑具面目狰狞地走近他。
他还经常会梦到被不知名的怪物追杀,有时候这个怪物面目狰狞,有时候是看不见面孔的一团黑影。他在梦里拼命奔跑,追逐他的东西却如影随形,他时常会在被怪物抓住的那一瞬间醒来,之后就是长时间因恐惧带来的眩晕、心悸,会怕得不敢再入睡,睡眠不足的结果就是头痛。
当时只有金铃儿,愿意和他一起谈起旧事,听他一遍一遍讲述在梦里遇到的场景。而他对这个宫女的依赖,却又成了他任『性』、软弱的证明。
张惟昭问他那时候是否不喜欢讲话,是否时常会独自呆,是否手足冰冷,都刚好切中了他的问题。
他那会儿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他经常感到精神倦怠,走起路来有气无力、肢体僵硬。他常常想要挖个洞把自己缩进去,然后把洞口紧紧关上,不和外界有任何接触,就那么睡过去,一直睡到自己愿意醒来的时候再说。
幸而那会儿父皇重新登基之后,要忙于国事,忙着重新安置后宫。他的母亲刘贵妃,忙着保养自己因常年劳作受损的身体,忙着照顾更年幼的弟弟。祖母孙太后,干脆闭门不出,百事不问。而他们所有人,都对他怀有一份愧疚,所以就任由他三天两头地不去文华殿读书,而是躲在自己殿中沉溺于绘画。
在画里,他惊慌不定的灵魂可以得到放松和栖息。这样过了两年,他才慢慢喘息过来,才有力量,勉力学习去做一个合乎父亲期望的继承人。
现在张惟昭告诉他,他少年时的孤僻、僵硬和麻木,不是因为他天生阴郁、怪异,而是因为他生病了,中毒了,这让他有种百感交集的感觉。但是,童年和少年时期他一直承受着懦弱、『性』情不定,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的评判。就是在现在,他仍然怀疑,有些朝臣背地里议论他多疑多思,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只不会当着他的面说而已。他似乎一生都在与这种严厉的批评抗衡,现在,却有人告诉他,这种批评根本不是真的,他难以相信。
“只有懦弱的心才会生病,如果足够强大,如何会生病中毒?”陈见浚反问。
“不!所有的人都会生病,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这是生命进程中必然存在的一部分。”
“哪怕是圣人也是如此?”
“哪怕是圣人也是如此!”
“你这样说,难道不怕给自己增加一条诽谤圣人的罪名?”
“圣人之所以能成为圣人,就是因为他们不会无视自己的脆弱、痛苦和绝望。对,哪怕是圣人也会感到脆弱无助、痛苦绝望。但和常人不同的是,他们不逃避,正视它们,并从中觉悟。要不然的话,就不会有老子和《道德经》,不会有释迦牟尼的证悟。”
这一套,和儒家从小的教诲“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三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志也”,非常不同。
儒家的这套教诲,是让人成为一个拔于人『性』的道德楷模。而老子和释迦牟尼,是让人接纳自己,洞见人『性』,然后解脱。
讨论到这里,陈见浚觉得自己僵住的肢体开始松动了,呼吸也开始顺畅了起来。
他暗自长舒了一口气道“好吧,你对朕少年时期症状的描述是对的。”陈见浚在这里用了朕自称,好像这个字是一面盾牌,可以抵御自己承认这些症状时可能遭遇的指责。
“但是,这是朕幼年特殊的际遇造成的。你说朕之前的历代先帝,都有类似的症状,又有什么依据?”
“因为从成祖之后,这一系的帝王,都从幼年时期被迫和自己的母亲分离,而且,都遭受过来自自己骨肉至亲的严重伤害。”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张惟昭抬起头,毫不遮掩地直视着陈见浚的眼睛。
陈见浚也看着她。张惟昭的眼睛似乎有一种奇异地吸附力,陈见浚有种投身入水,瞬间被打湿浸润的感觉。可是这水并不冰冷,而且有种强大的承载力,不会让他淹没窒息。
在听着张惟昭说这些话的那一瞬间,陈见浚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这个女孩子,不知是用何种方法洞悉了陈氏的许多秘密,是不是应该当机立断除掉她才对?
可是,在和张惟昭眼神交接的时候,这个念头却不知怎么瞬间退『潮』了。他想知道她是如何获悉这一切的。她的头,暂时先放在她肩膀上,他什么时候想拿来都可以。
“你好像知道不少宫闱秘辛。”他冷冷地说。
陈见浚自己,从幼年就被迫和母亲分离,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但他的父皇陈怀慎,从小就没有和生母在一起生活过,这却是宫廷里秘而不宣的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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