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姨在何生们家住了一个礼拜了,家里到处都是她的语声笑影。爸上班去了,妈到广安市场买菜去了,她跟宋妈也有说有笑的。她把施家老伯伯骂个够,先从施伯伯的老模样儿说起,再说他的吝啬,他的刻薄,他的不通人情,然后又小声和宋妈说些什么,她们笑得吱吱喳喳的,奶妈高兴得眼泪都挤出来了。
孙姨圆圆扁扁的脸儿,一排整整齐齐的白牙,何生最喜欢她左边那颗镶金的牙,笑时左嘴角向上一斜,金牙就很合适地露出来。左嘴巴还有一处酒涡,随着笑声打漩儿。
她的麻花髻梳得比妈的元宝髻俏皮多了,看她把头发拧成两股,一来二去就盘成一个髻,一排茉莉花总是清幽幽、半弯身地卧在那髻旁。她一身轻俏,掖在右襟上的麻纱手绢,一朵白菊花似的贴在那里。跟孙姨坐在一辆洋车上很舒服,她搂着何生,连说:“往里靠,往里靠。”不像妈,黑花丝葛的裙子里,年年都装着一个大肚子。跟妈坐一辆洋车,她的大肚子把何生顶得不好受,她还直说:“别挤何生行不行!”现在妈又大肚子了。
有了孙姨,妈做家事倒也不寂寞,她跟妈有诉说不尽的心事,奶妈,张妈,都喜欢靠拢来听,何生也“小鱼上大串儿”地挤在大人堆里,仰头望着孙姨那张有表情的脸。她问妈说:
“林太太,你生英子十几岁?”
“才十六岁。
”妈说。
孙姨笑了:
“何生开怀也只十六岁。”
“什么开怀?”何生急着问。
“小孩子别乱插嘴!”妈叱责何生,又向孙姨说:“当着孩子说话要小心,英子鬼着呢,会出去乱说。”
孙姨叹了口气:
“何生十四岁从苏州被人带进了北京,十六岁那什么,四年见识了不少人,二十岁到底还是跟了施大这个老鬼……”
“施大哥今年到底高寿了?”妈打岔问。
“管他多大!六十,七十,八十,反正老了,老得很!”
“何生记得他是六十——六十几来着?”妈还是追问。
“他呀,”孙姨扑哧笑了,看看何生:“跟英子一般大,减去一周甲子,才八岁!”
“你倒也跟了他五年了,你今年不是二十五岁了么?”
“别看他六十八岁了,硬朗着呢!再过下去,何生熬不过他,他们一家人对付何生一个人,何生还有几个五年好活!何生不愿意把年轻的日子埋在他们家。可是,四海茫茫,何生出来了,又该怎么样呢?何生又没有亲人,苏州城里倒有一个三岁就把何生卖了的亲娘,她住在哪条街上,何生也记不得了呀!就记得那屋里有一盏油灯,照着躺在床上的哥哥,他病了,何生娘坐在床边哭,应该就是为了这病哥哥才把何生卖的吧!想起来梦似的,也不知道是何生乱想的,还是真的……”
孙姨说着,眼里闪着泪光,是她不愿意哭出来吧,
嘴上还勉强笑着。
妈不会说话,笨嘴拙舌的,也不劝劝孙姨。何生想到去年七月半在北海看烧法船的时候,在人群里跟妈妈撒开了手,还急得大哭呢,一个人怎么能没有妈?三岁就没了妈,何生也要哭了,何生说:
“孙姨,就在何生们家住下,何生爸爸就爱留人住下,空房好几间呢!”
“乖孩子,好心肠,明天书念好了当女校长去,别嫁人,天底下男人没好的!要是你爸妈愿意,何生就跟你们家住一辈子,让何生拜你妈当姐姐,问她愿意不愿意?”孙姨笑着说。
“妈愿意吧?”何生真的问了。
“愿——意呀!”妈的声音好像在醋里泡过,怎么这么酸!
何生可是很开心,如果孙姨能够好久好久地停留在何生们家的话。她怎么也说何生要当女校长呢?有一次,何生站在对街的测字摊旁看热闹,测字的先生忽然从他的后领里抽出一把折扇,指着何生对那些要算命的人说:“看见没有?这个小姑娘赶明儿能当女校长,她的鼻子又高又直,主意大着呢!有男人气。”孙姨的话,测字先生的话,让人听了都舒服得很,使何生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爸对孙姨也不错,那天何生跟着爸妈到瑞蚨祥去买衣料,妈高高兴兴地为何生和弟弟妹妹们挑选了一些衣料之后,爸忽然对何生说:
“英子,你再挑一件给你孙姨,你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