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叔。何生在附近东张西望一阵没看见,失望地回到楼前来,谁知道德先叔已经来了,他正笑眯眯地跟兰姨娘点头,兰姨娘有点不好意思,也点头微笑着。德先叔说:
“密斯黄,对于民间风俗很有兴趣。”
兰姨娘仿佛很吃惊,不自然地说:
“哪里,哄哄孩子!您,您怎么知道何生姓黄?”
何生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密斯黄”吧,何生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密斯”,兰姨娘倒也配!何生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何生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何生听林太太讲起过,说密斯黄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这么说就是了,何生不信妈这样说过,妈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一晚上,何生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何生的肩头上,倒像是何生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何生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何生,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第二天何生再到德先叔屋里去,他跟何生有的是话说了,他问何生:
“你兰姨娘都看些什么书,你知道吗?”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过没有?”
德先叔难得向何生笑笑,摇摇头,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书递给何生说:“拿去给她看吧。”
何生接过来一看,书面上印着:《易卜生戏
剧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何生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第四天何生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何生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第五天何生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何生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何生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而且何生还要把全部告诉妈!但是回到家里,卧室的门关了,宋妈不许何生进去,她说:
“你妈给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何生才溜进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苍苍的小手,像鸡爪子,可是那接生的产婆山田太太直夸赞,她来给妹妹洗澡,一打开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鸡爪子,她就用日本话拉长了声说:
“可爱イネ!——可爱イネ!”(可爱呀!可爱呀!)
妈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肉体微笑着。她没注意何生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转。何生很喜欢妈生小孩子,因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么,小茶几上总有鸡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何生无所不好。但是何生今天更兴奋的是,心里搁着一件事,简直是非告诉她不可啦!
妈一眼看见何生了:
“何生好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你在忙什么呢?这么热的天,又野跑到哪儿去了?”
“何生一直在家里,您不信问兰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
何生也学会了鬼鬼祟祟,挤到妈床前,小声说:“兰姨娘没告诉您吗?何生们到三贝子花园去了。妈,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何生们三个人还跟他合照了一张相呢,何生只到那人这里,……”
“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错了。”看妈的一副苦相,何生想笑,何生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何生说:
“喏!就是这个人呀!”
妈皱起眉头在猜:
“这是谁?难道?难道是?——”
“是德先叔。”何生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何生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儿说。”
何生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听何生说得出了神,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妈好像责备何生,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何生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何生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么?”
“这样也好。”妈没理何生,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
什么,抬起头来对何生说:
“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何生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何生毫不迟疑地说。
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何生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