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釉的大绿盆说:
“听听!您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只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板;孙姨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何生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孙姨把东西搬进去。何生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阴底下,孙姨带着何生们四个人——何生,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孙姨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何生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孙姨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何生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正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何生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
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何生早已经知道了,孙姨讲过好几遍。孙姨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何生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她的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何生家试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给人家奶去了。何生问一次,她讲一次,何生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孙姨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何生的姑娘不归何生?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何生。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何生家当奶妈?为什么你赚的钱又给了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何生,何生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赚钱!”
何生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
。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副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孙姨,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孙姨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孙姨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黄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孙姨回去,但是孙姨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孙姨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交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褡裢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何生爸爸和妈妈的。乡下有的是。
何生简直想不出孙姨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何生们家会成了什么样儿?谁给何生老早起来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何生们都离
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了何生们好几次:“何生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何生们齐声反对。
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何生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