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奏事官员反驳道“副相大人言之有理,却不能忘了律例中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法,皇太子逝世,可由太子的弟弟接替其位。陛下与孝慈高皇后嫡子有秦晋二王,所谓嫡庶尊卑,长幼有序,不可乱了礼法制度。”
班尾一位品阶不高的青年官员质疑道“当年尧舜传贤,夏禹传子,皆出于至正至公之心,为天下后世颂扬,今燕王智勇兼备,且多立奇功,实乃英雄之主,为何不能效法尧舜立贤不立长?”
宣威将军荆韬循声回头瞥了一眼那青年官员,鄙夷道“乳臭未干的小子,毫无远见卓识,也敢贸然评价?燕王英雄才略,自然应当长驻藩地,拱卫京师。”
青年官员涨红了脸,不忿道“士可杀,不可辱!宣威将军何以出言中伤?下官自阅文书院苦读十载,科举入仕,行得正坐得端,荐贤举能之言也是为了大明国祚延绵。”
荆韬自恃位高,嗤笑道“书呆子意气,大言不惭!报上你的名号来。”
青年官员昂挺胸,磊落坦荡地道“君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官姓游,名和洲,字筱山。”
荆韬再度回过头,以不屑的目光挑衅地将他上下打量。殿内逐渐演变为朝臣们直抒胸臆的廷辩,你一言我一语,争论到不可开交。官员们大抵分为三派,主张立贤不立长,拥戴燕王的呼声最高,而认定立嫡立长,荐举皇孙允炆的与抱持兄终弟及,严守尊卑理念,支持秦王的则各占一半。
犹如百家争鸣般的扰嚷却在朱元璋一抬手的示意下,骤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翘企盼,渴望听到他们心中期待的最终决断。朱元璋的语气中难掩疲惫,他提高了音量道“懿文太子十三岁上便被朕立为储君,他勤勉刻苦,替朕襄理国事可谓夜以继日,刺促不休,即便身染重疾时也从未懒政怠政,可恨天不假年,朕白人送黑人,个中凄楚又有谁能明了……”
众臣齐道“望陛下节哀。”
朱元璋忍住哽咽,停顿了片刻,才又坚定地道“懿文太子给朕留下了位好皇孙,大统自有正位,长幼自有定序,相传自有嫡派。允炆为懿文太子之嫡子,大明万世之传,将从此始。”
此言一出,朝堂先是一片死寂,接着,回过味来,拥护皇孙的官员们领头叩拜,以表忠心。允炆被执事太监请到殿前,御前太监穆恩宣读圣旨,“皇孙年富,世嫡之子,子殁孙承,适统礼也……”
燕王全然不闻,耳边只回响着官员们上谏时的言论……“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那一句句“嫡母所生”,“世嫡之子”,如同楔钉般狠狠扎在他的痛处。朝臣们遵照礼制向大明新储君叩拜行礼,若不是周王在后轻推以作提醒,燕王心神不属,势必会延迟跪拜。
能够凌驾诸位皇叔,正位青宫,允炆简直出乎意料,御座上的朱元璋慈蔼地朝他颔微笑,他终于相信,皇爷爷舍子立孙之举竟是真的,面对朝臣们的敬拜,他原本犹疑不定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不移。
待到鸣鞭驾兴,圣驾退朝,燕王迟滞于散朝的诸臣之后,他负手仰望穹顶高远深邃的蟠龙藻井突雕,许久未动。周王明白四哥壮志难酬的不平,他原想默默陪在四哥身边,却见允炆仍立在殿门外,猜想他必是在等燕王,便悄声示意,而后独自离去。燕王平心定气出殿与允炆道贺,允炆谦恭还礼道“父亲在世时便与四叔亲厚,您到何时都是允炆敬仰的长辈。”
燕王此时才真正明了,允炆平日里看似毫无心机,常以志诚纯孝的一面侍奉君王,却是真正的守愚藏拙,无为而成。与允炆相比,自己不与京官结交,以退为进之策倒是等而下之了。他忽而朗声大笑,一手搭在允炆肩上,对他道“你我叔侄不拘细行,我虽为长辈,许多地方还得向你讨教。”
二人一道步下丹墀,却未曾留意朱元璋已绕行至殿东头望柱一侧,恰好目睹燕王搭背勾肩,对皇太孙的不敬之举,他当即着人传燕王返回见驾。
那领命请燕王回御前听训的内监正是万海,他悄悄将情由吐露给燕王。燕王获悉父皇愠怒之因,心中有了准备,当朱元璋一脸不悦地问责时,他长跪御前,表明立场,道“儿臣只是单纯为皇太孙高兴,一时忘形,行止上失了分寸。”
朱元璋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道“朝臣中呼声最高,却与皇储失之交臂,老四啊,你是否觉得朕偏心不公,失察无明?”
燕王虽沮丧失落,终究不敢在父皇面前有所表露,他若无其事地道“儿臣岂敢,儿臣自幼尚武,只懂些马背上杀敌的功夫,要儿臣守土保疆倒是在行,却决计无意争竞东宫太子之位,请父皇明鉴。”
朱元璋疑心未消,道“朕给了你机会,你偏不肯说。往后,你若有不安于位的异志,休怪朕在万世基业和父子情义之间做出取舍。”
燕王暗暗心惊,好在藏锋敛锐,未曾吐露心迹,他稽道“儿臣愿一世为大明守疆护土,安靖边烽,绝不敢谋为不轨。”
朱元璋半是试探半是威慑,有意将防微杜渐的话说在前头,才又同他平和地道“很好,永远不要忘记你今日之诺。你起来吧,早些回府,朕今晨已下旨,将燕王妃开释出狱了。”
闻此佳音,燕王喜上心头,拜谢过父皇恩典,他毫不掩饰内心的欢愉,精神奕奕地离去。
万海适时进言道“奴才早闻燕王万千宠爱只对王妃,今日得见燕王真情流露,果是儿女情长,爱比金坚啊。”
他的话令朱元璋暂卸下心防,宽怀一笑。谁会疑心一个沉湎女色,流连内闱的王爷,会有觊望储君之位的野心?
早间,传旨太监赴大宗正院宣诏,妙弋领旨谢恩后,却未等到朱棣的身影,心下便有些失望。盈月扶她上了车驾,她似早已决定好的,命暂返幽篁山庄歇宿,仆从未敢违拗,催驱马车前行。
从街角拐入院前一架骡车,刘霖从车帷内探出头,遥遥望见王妃上了马车绝尘而去,他急命车夫跟上王妃车驾,追随着一路去往幽篁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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