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看到御医手中的药盏,嗅到浓烈药草味的那一刻,朱棣本就痛切的心情愈加哀苦。亲手为妙弋送去堕胎药,断送掉自己孩儿的性命,这将是何其残忍之事,他心中有千难万难,真实而又深刻地体会到痛彻心脾之感。他向御医问道“朕这么做,究竟是错是对?”
御医生怕说错了话,惹他难心,思量着回禀道“陛下,娘娘有九转金还丹护体,所幸并未损伤内里,如今当务之急是为止损续命,而胎儿消耗真元,只会拖累娘娘,再者,龙胎经此挫磨,不定会有损伤,因此,微臣觉得,陛下此番抉择甚对,万勿自责自苦。”
朱棣沉默良久,命三宝接下药盏,道“皇后服药以后,仍需悉心调理,不可因落胎而加重伤情。”
御医诚惶诚恐,拜伏于地,道“微臣愿拼尽一身医术,定会在娘娘小产后妥善护理疗愈,让九转金还丹在娘娘体内最大限度地挥好功效。”
朱棣眉头稍解,回身朝妙弋寝宫方向行去。他未曾留意,方才立身轩廊绮窗之外竟还有一个身影,恰是盈月离殿办事路经此处,无独有偶,她听到的并非朱棣与御医完整的对话,只闻得落胎加重伤情,娘娘小产……诸如此类言语。盈月在愣怔当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远远瞥见拐下轩廊的三宝,手捧托盘,其上端端放着皇后私用的青玉凤穿牡丹镂雕药盏。她顿时没了主意,想着事关重大,无论如何得先知会娘娘,娘娘对这一胎有多重视,没人比她盈月更清楚,她绝不能让娘娘既伤心又伤身。于是,她抄近道先一步回到寝殿,将令她惊骇莫名的消息转述给妙弋知道。
此时的朱棣脚步沉重,眼前的步道路阶仿佛无限延长,他犹记得,刚刚知晓妙弋再次有孕时的欣喜激动,怎奈世事变幻无常,他必须在今时今日做出了结,亲手喂妙弋喝下堕胎药。
寝殿内室静谧非常,盈月屈膝俯对朱棣示敬,低着头红着眼离开妙弋卧榻旁,退行至外间。他忍抑住哀伤的情绪,换上舒朗的笑容走近榻边,妙弋脸色略显苍白,阖目仰靠在软枕上。许是听见动静,她睁眼看向他,眸光中带有丝丝泪意,转瞬又垂下眼帘,淡淡一笑,道“这个时候,四郎不是该在乾清宫内处理政务么?真的不必为了我而怠慢了军国大事。”
朱棣笑道“这几日,我放权给太子监国,也到了该历练他的时候了。”
妙弋轻点了点头,看向随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三宝,但见三宝低眉垂目,眼光须臾不离他手捧着的药盏,整个人也似乎缺少了些往日的活泛劲儿。她欲言又止,眉宇间酝藏了难以言喻的凄迷。朱棣侧身在榻沿坐了,极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眼神,道“多亏了国师的九转金还丹,你今日气色不错,还需多些进补,对身子有好处。”
说完,他从三宝端奉的托盘上取过药盏,掀开碗盖,一股袅袅热气升腾而出。妙弋有些抗拒地侧过脸去,掩鼻道“我现在不想喝,先搁着吧。”
朱棣顿了顿,一只手牵住她手臂,轻轻摩挲着,低声劝道“听话,先喝药,若是凉了,可就更难喝了。”
妙弋将手按放在小腹上,突然问道“你说过,要给咱们的女儿一个好听的封号,可拟好了?”
朱棣听罢,只觉喉头一阵哽咽,他努力克制着感情,道“尚未……此事倒不急,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他舀起一汤匙,细心地吹了吹,送在妙弋嘴边。谁知她眼中忽而涌出泪来,幽怨地望着他,问道“四郎给我喝的,究竟是何汤药?”
朱棣的手不觉一抖,汤匙内的药汁险些溢洒,他定了定神,道“此药,能够促进九转金还丹挥药力。”
妙弋用尽力气,推开他手中的药盏,伴随着一声脆响,汤药倾洒一地。她哭出声来,摇道“你要哄骗我到几时?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却想我胎死腹中!我是不会喝的,往后你送来的任何膳食,汤药,我一口都不会碰。”
纸终究包不住火,朱棣未料她竟已知晓了内情,见她情绪这般激动,委实怕她因伤心动气再度耗损真元,随即握住她两肩,以恳求的语气道“妙弋,你听我说,我同你一样珍爱我们的孩子,可这一胎……来的不是时候。是我的错,我没能保护好你和孩子,让你替我犯险,身中烈毒……”他说得情真意挚,一度哽咽,只能断断续续地道“那也是我的骨肉,我就不会心痛吗?可我更怕失去你……若可以,我愿倾尽天下找到解毒之法!可老天给我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九转金还丹遏制毒时日有限,你如今在孕中,体质大为特殊,依靠丹药阻断毒的时效将缩短甚至减半,所以,我只有在你和孩子之间……做出取舍……”
妙弋虽然明白他的苦衷,却无法谅解,她抗拒地推开他的手,与他拉开距离,问道“你能肯定,打掉孩子,就能在九转金还丹药力耗尽之前找到鹤顶红的解药吗?”
朱棣无言以对,他心底也没有答案,被强烈的心余力绌之感裹挟,忧形于色。妙弋知他无从回答,又道“找到解药的希望微乎其微,就为多几日苟活,要我舍掉孩子?绝无可能!”
她的坚决令朱棣心灰,一想到距离毒时日渐近,他便生出锥心刺骨之痛。妙弋被他眼中的绝望深深震撼,其实,他所承受的苦痛与挣扎又岂会比她少?她笃定地道“就算剩下的日子屈指可数,有你和孩子陪着,我也能无惧面对。”
朱棣闻言伤心更甚,想要加以掩饰,谁知转回避不及,已落下热泪,他仰面叹息道“吕嫣刺杀的目标原应是我,你和孩子本该安然无恙的……”
妙弋挽住他手臂,摇了一摇,他才缓慢地转过头来,那双平日里总是透着沉稳与坚毅双眼,此刻却是布满血丝,眼眶通红,看得出他在极力克制忍耐,不肯让泪水滂沱。妙弋大为不忍,不愿他沉浸在悲伤自责之中,遂微笑着道“吕嫣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于她而言,不论伤到谁,她都稳赚不赔,可于我和孩子而言,你没事,就是最好的结局,亦是大明最大的幸事。”
朱棣情不能自已,拥住她,无声下泪。
而今已是皇家行宫的幽篁山庄终于迎回了它的旧主,朱棣带着妙弋避开尘世喧嚣,重返竹里馆。寒潭清澈,竹林幽风,流泉飞瀑之上,嶙峋崖岸之畔,妙弋紧偎着朱棣,在繁花锦簇之间幕天席地而坐,感受日光和煦,赏看竹海胜景。
时光静静在身边流淌,两人共处的每个瞬间都似永恒般珍贵美好。不知过了多久,又仿佛已近九转金还丹遏制毒的最后时限,妙弋渐觉惫倦难支,她轻阖上眼,如同最后的托付一般,对朱棣道“还记得若漪出生那日,你我都在,是我们两个合力接她来到这个世上,也是在那日,她母亲寒漪以命相抵,让你蒙受冤祸至今。若我不在了……也许你会把怨怒归结在若漪身上,你一定会的……”
“别再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朱棣将明黄色风氅披裹在她周身,环拥她在怀中,接着道“徐若漪暗通刺客,致皇后中毒,龙胎垂危,皇后念及亲情,不忍将其赐死,然活罪难逃,余生,就让她和她父亲徐辉祖一同圈禁宗祠,闭门思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