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们心中,对流感和传染病的一时慌乱过去之后,还是对生产基地和“领导们”的恐惧占了上风,骚乱渐渐平息下来,人们也渐渐安静下来,聚到一起,瑟瑟发抖地看着台上的人。空荡荡的制服遮盖着瘦弱的身体,仿佛一片灾期前的芦苇。
杜主任严厉地训斥了一顿这个车间的人,很快有人来报说11057已经被赶出去了,走了没多远就倒在了没有一点绿意的土地上。
杜主任呵呵笑着:“明天基地大门又要被敲响了,真是的,人啊,就是贱,供你们吃,供你们穿,供你们住,偏偏不珍惜,非要不听话、不收规矩,这些人,被开除了,又要自己跑回来。真是的……何必呢?”
杜主任笑着说出来的一句句话,在车间的高温中,仿佛冰锥子一样戳入了每个人的心里,有的人忍不住,浑身发抖,腿软,跪倒在地……
黑色制服的人其实不多,但是还是把穿着灰色、蓝色制服的工人给制住了。薛子盛跟何蔚把翻出来的仅有的几个检测工具:温度计、血压计之类的准备好,杜主任单独给他们找了一个车间里面的区域,用塑料布遮起来,给员工体检。
跟11057接触过的都要体检,最先开始的就是跟他一条产线的员工。
他们跟11057一样都穿着灰色的制服,在黑色制服的带领下排好队,一个一个进来,站在何蔚跟薛子盛面前,
骨瘦如柴,瑟瑟发抖。
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严重影响不良的状态,皮肤干枯黯淡,双目无神,站在检查室中间不知所措。何蔚哪怕轻声说话,这些人都好像受到重击一样慌乱茫然。
何蔚只有三个温度计,有一个还是从何妈妈那个随身携带的医药包里面拿出来的,只能同时给3个人测体温。
何蔚动作很轻,但是这些人无论何蔚说什么、做什么,全是一副茫然慌张的脸。何蔚忍不住问薛子盛:“这个基地是灾期后再建起来吗?”
薛子盛一边给工人量血压,一边说:“怎么?不相信啊,建起来才两个人。但是人的适应性,不用两个月就表现出来了。”
“他们这样子……是受了很严重的虐待吧?”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
薛子盛头也不回:“很正常,两个月已经太长了,从精神上到生理上的强制压迫,不到二十一天就会形成条件反射。”
说着看了一眼现在一边测血压,一边连椅子都不敢坐的工人:“他们这种,已经算是晚期了,以后就算每人压迫他们,他们也很难恢复正常。至少花的时间要比这个久得多。”
何蔚觉得他们这样当着工人的面讨论有些尴尬,但是这些工人,除了慌张就是茫然,面无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何蔚他们在说什么。
何蔚说:“把衣服拉链拉开。”
拉开。
“把胳膊抬起来。”
抬起来。
“好了,把温度计夹紧
。”
夹紧。
然后就是大眼瞪小眼的五分钟。不过都是何蔚看着工人,工人的眼神似乎已经没办法聚焦了,怎么盯着他们看,他们都不会觉得尴尬或者不适。口罩罩住了大半的脸,只剩下一双无神的眼珠子露在外面,仿佛是画上去的,不动,也没有神采。
漫长的五分钟过后,薛子盛也量好了血压,看了一下眼底。有些拿不准的就让他们摘下口罩来再看一下咽喉。
何蔚再来一遍操作机器人的程序:
“拉链拉开,把温度计给我。”
来开。给你。
“好,没发烧,到薛医生那边排队。”
站起来。去排队。
薛子盛已经检查完的,统统都送出去帐篷外面,跟黑色制服的人说:“没生病。”
黑色制服的人就推着这些检查完的工人离开:“走!回产线!”
工人们就继续发着抖在黑色制服的催促下往产线走去。
就这样一个白天过去了,刚进来车间的时候觉得空气味道很恶心,闷热,但是久了之后,一点儿都感觉不出来了。只觉得眼睛很干,喉咙也干,得不停的喝水。
杜主任这点上倒是不亏待薛子盛跟何蔚,水管够,车间里面没办法加装空调,但是也给他们专门拿来了两台电风扇。
何蔚原本有水有风扇过的也不错,但是很快就觉得接受不了:工人们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是何蔚一喝水,工人们就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何蔚。
何蔚分不清那直勾勾
的眼珠子后面到底是什么情绪,羡慕?嫉妒?纯粹的生理驱使?
只觉得这样被人盯着喝水,真是喝不下去。何蔚渐渐也不去碰那水杯了,觉得这样心里还舒服点。但是嘴唇跟喉咙很快就干了起来,忍不住了才去抿一小口水,摘下口罩的时候,分明摸到自己脸上起了一颗大痘痘。
薛子盛倒是怡然自得,渴了就喝,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样子,何蔚心里觉得薛子盛跟现在这群被洗脑、被虐待摧残的工人们一样,其实已经没心了。披着个人皮而已。
薛子盛知道何蔚的想法,趁体检暂停休息的时候问何蔚:“同情了?接受不了了?”
何蔚看着工人们都出去了才重新倒了一杯水喝,总觉得现在喝水心里有些不安,感觉工人们的眼神还盯在他背上,感觉每咽下一口水,都有些不是滋味。现在薛子盛这么问,何蔚知道他又要说自己太单纯太理想,但是总要辩驳一两句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薛子盛也挺累的,歪在病床上喝水:“跟他们一样不喝水就觉得心里过得去了?”
何蔚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抿着一口水想了一会儿才低着头说:“我也没有说一定要跟着他们一起不喝水才行,但我之前也受过没水喝的痛苦。大家都不喝,不去想,也就算了。但是如果有人在你旁边喝,那是绝对绝对受不了的。”
薛子盛瞥了他一眼:“人不喝水
是活不下来的,尤其是他们这么高的工作强度。等下去看看他们吃什么、喝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