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下了场大雪,今日申时刚过又纷纷扬扬地飘起来,细碎如飞花。
季野回来的时候,沐晚棠已经睡下了。
“今天睡这么早?这才什么时辰,太阳都没落山……”
下人们替季野脱去大氅,回禀道:“回王爷,仙尊说今日实在太累,晌午见您没回来,喝了最后一次药就睡下了。”
季野:“晚上的药还没喝吧?”
老太监弓着腰:“回王爷,晚上的还没。”
季野:“让人把外用和内服的都端过来,我来喂他。”
老太监:“是,王爷。”
季野端着药走到他跟前的榻上坐下,一连叫了沐晚棠好几声他都没答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沐晚棠!”
最后一声,沐晚棠的双眼忽然睁开,可他的瞳孔浑浊,短时间内好像也听不到外界传来的声音。
季野这才忽地意识到不对劲,沐晚棠今日竟然久违地梳了发髻,戴上了他许久都不曾戴过的玉冠,季野猛地一把拉开他身上的薄被,沐晚棠一袭白衣,两袖清风,又恢复了往日的那般仙风道骨。
“谁允许你穿成这样的?”
他这样哪里都去不了,除非已然决心赴死。
沐晚棠听到了季野的呼唤,轻轻叫了声:“阿野……”
这是——
季野仿佛明白了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就连瞳孔都在发抖:“师尊……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对吧……我知道,你骗我的,你命很硬的……我那么对你你都死不了,我现在想好好跟你生活了你为什么会死……没道理的……”
片刻后,沐晚棠的瞳孔开始聚焦,他看到季野用力忍着倾泻而下的眼泪,颤抖着双手想要把他捧进怀里,却又生怕自己一碰就碎。
沐晚棠起身,想靠近他的怀里,季野一把抱住他。
“小风……你看着我,师父有些话想对你说。”
“不会死的,不会死的……只要你不死,我就不出兵岭南了,我放那狗皇帝一条命……”季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恐惧,忽然觉得还不够,“不不不,只要你不死,我就散了所有的军队,我毁了鬼兵符,我再也不杀人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风!”
沐晚棠叫他一声,红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来,轻轻打了他一巴掌,季野的魂魄这才被拉回来。
“师父……”
季野分明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人之将死,犹如枯竹繁花,羽落似雪。
“师父借了命回来,就是想最后再看你一眼……”沐晚棠莞尔一笑,扬起指尖在他额头上一点。
季野怔怔,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散去。
“你别笑,一点都不好看……”
“沐晚棠,你知道你有我的孩子吗?”季野问他。
“知道了,我现在知道了,那是你的孩子……”沐晚棠依偎在他怀里,闭上眼,连声音都轻飘飘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死!”季野不明白,大声质问他,“我就快改好了,我什么都不要了你为什么还要去死!”
“我本就阳寿无多,从前心生私念,想着或许在世上多苟且一日,就能在你身边多停留一日,可现在我明白了,或许只有我死,才能换你迷途知返,改邪归正。”
“那是什么意思?”季野怀抱着他的师尊,心中苦涩,“什么叫你本就时日无多,啊?你告诉我,什么叫你本就时日无多!”
季野看到沐晚棠的神情渐渐失控,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线,似乎就要在下一个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可是他没有哭。因为他是他的师尊。
门外风声阵阵,裹挟着一两片雪花飞落在窗棂。
“小风啊,其实那日在天灯岭,我……我看见了,”沐晚棠咽了一口卡在喉咙里的泪水,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师父看见了,你为我点燃的那三千盏孔明灯……”
“在云落?”季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那日书真长老说你有事去了无定河,并没有来云落……不可能,不可能的……”
那日是云落的花灯节,街市上熙熙攘攘,人声喧嚣,热闹非凡,夜空中有明灯三千盏,点亮了整个采星山的夜空,他想起师尊喜欢花灯,所以也为远在长安的沐晚棠放了一盏。可那个时候书真长老说沐晚棠不会来,他望着那盏灯失神了好久。
“那时候……”季野摇着头,“不不不……那时候你明明不在的……你根本没有看到……”
“傻孩子……师父……”沐晚棠用颤抖的双手捧住季野泪水纵横的脸,“师父知道你的心意……”
“你懂什么!”季野突然大吼。
如果从一开始沐晚棠就是爱他的,那他这么多年来都在恨的人到底是谁?他在恨的人到底是谁!!!
他突然想起书真长老从前对他说过的一件事情。
他一把捏住沐晚棠颤抖的右手,大声质问他:“书真长老那日说我心中有魔种,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说我生来就是个魔童,还说你是知道这件事才选了我做你的弟子,是真的吗?你说话啊!!到底是不是真的!!!”
沐晚棠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安抚着他的情绪。
“是,也不是。你不是魔童,师父见过你年少纯真的模样,你不是魔童,你生来不坏……你在南峰闲池阁外救了一只断奶的小猫,那日我就在你身后的竹林里,师父看到了……”
季野不愿承认他原先善良的模样,疯狂地摇头:“不……我是要杀它的,我从不喜欢小动物……我要扒了它的皮,烹了它,煮了它,掏了他的脏腑,然后再把它搅成碎沫吃……”
季野越说越离谱,沐晚棠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为什么要否认你是个好人呢?世上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