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的想法竟是如此的空中楼阁,游小姐死前看清的,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是商量不来的,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她在坟前的时候说她能懂,那只是她以为自己懂。
当她看到流连勾栏多日的三叔,带着那个替北方财主说亲的媒婆走进于家大门的时候,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明白——
这道迎亲的唢呐被游小姐用命吹成了送葬,眼下,终于在大势已去的于家,又找到气口了。
火烧于家(四)
◎烈火将临◎
于曼颐自小到大极少得到认可,也向来对自己的能力并无太多自信。她真是没想到,自己成年后得到的第一番认可,是来自一个来和于家提亲的媒婆。
于家当真不比以前了,堂厅列坐,上的茶都是陈的。媒人从北往南,见多识广,喝一口茶就掂量出轻重,笑吟吟地看向于老爷,说道:
“生儿育女,嫁人娶妻,这是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人生头几桩大事。于老爷最近的难处我都听闻了,我这边的情况,也都请三少爷和您介绍了。刚才只进门和于小姐打了个照面,要么请出来再让我瞧瞧呢?”
也不必请出来,于曼颐就站在屏风后面,看她的目光溢满了恨。她很难不将游姐姐的死,和这个穿一身姜黄袍子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她大半个身子都背对着于曼颐,她瞧不见她脸,因此控制不住自己将她的脸也想象成这种姜黄色。
于老爷低头喝茶,三叔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他正妻的一番行径已经彻底惹怒了他从小就畏惧的父亲,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替他爹分忧解难——
首先是钱上的难,再则是于曼颐被退婚后名声的难。别的东西,都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了。
“再怎么也是于家的小姐,”于老爷说,“八字还没一撇,外人想见就见么?你也没提前和我说过。”
最后一句话指向了三叔,他急忙辩解道:“爹,我是一心想着帮家里渡过难关,一听见有办法,只想着赶快告诉你,也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爹啊……”
他压低声音,刚好够屏风后面的于曼颐听着:“咱们家这光景,赶快把账平了,才是真的。”
“也没有落魄着急到那个份上。”于老爷声音带了点疲惫,但语气并不坚定。
媒人一点也不着急,笑吟吟地低头喝茶,看起来并不在乎两个男人在说什么。三叔又和于老爷压低声音商讨了一番,于曼颐听到一些纸张抖动的声音,似乎是他把一些印在纸面上的东西拿给于老爷看了。
于是于老爷本就不坚定的声音,变得更不坚定了。
“我已经做不来这些主了,”他说,“做错了,子孙又要怪到我头上。曼颐是你们带大的,上一个亲事也是你们说的,是定是毁都由你们经手。这一次,也叫你们做父母的自己拿主意吧。”
三叔短促地笑了一声,声音十分刺耳。而那媒婆听到于老爷松口,立刻插话道:“是的是的,为人父母,哪有不希望子女好呢?况且我介绍来的这位,嫁过去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是,我也是盼着曼颐好,才带你来的,”三叔说,“沈家那个穷侄儿,臭读书的,吹了就吹了!”
他用这句话和三妈划清了界限,标明了自己和于老爷的共同立场。
“不过,于老爷,”媒人继续不紧不慢道,“婚事交给我一手操办倒是不难,但这张纸,还是得您过目。”
又是一阵纸张被抖动的声音,是三叔从下面拿过来,又巴巴地呈给于老爷。那媒人把茶杯放下,语气带了一丝认真。
“我们都是说话算话的正经人家,本来是不必有这个流程的。但想必您也听说了,之前游家那档事……”
于曼颐脊背僵直。
“……我们第一笔彩礼都送过去了,迎亲的队伍也到了门口。结果倒好,他们看不住自己家的女儿,迎亲的队伍一到,只迎着一具尸体,吊在那房梁上!”
像是一道闪电从头顶劈下来,头一次有人在于曼颐耳边这样大声而冷漠的复述那个画面。她扶着屏风,浑身的血都跟着变冷。
她根本没亲眼见到游筱青的死状,但在这一刻,那画面却随着媒人的复述,纤毫毕现地浮现在她眼前。
“……哼,我以为是他们在骗我,就想推开门去验证。啊呀,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那门一推开,真是吓死我了!身子就那么吊在我眼前,两只脚直踢我面门,吓得我好几宿没睡着觉!”
“游家人更可气!自己看不好人,彩礼也不还回来。于老爷,您给评评理,那迎亲的花轿锣鼓队,哪个不要钱?全都赔进去了!”
“好了!”于老爷大约也给她的描述弄得不舒服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嗨,我们做媒人的,说话细致惯了,”她说,“总之,我要介绍的这位呢,他也不愿总做赔本生意。他和我说,若是再替他说定亲事,就由要嫁过来的姑娘在这契约上签字画押,日后反悔,也有个凭证,不要像那死人赖账的游小姐……”
“你闭嘴!”
堂厅里忽然一声怒斥,于曼颐再也压抑不住怒火,从屏风后面跳出来大喊一声,身上不剩半点闺秀的温雅。她出现得太突然,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竟然是门房齐叔,手忙脚乱地把她往回拦。
“你闭嘴,你混账,你不许再说她!”于曼颐被气得语无伦次,脑海里一时又没什么像样的脏话,逼得眼泪直往下流,“是你给她说亲,你把她逼死,你和游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