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殿门外有人敲门,君珂静了一静,倾身过去,含笑伸手蒙住了纳兰述的眼睛。
“猜一猜谁来了?”
殿门被慢慢推开,一个人缓缓走了进来,步子听起来似乎有点不稳,沙沙地在地上拖拽着。
纳兰述忽然沉默,君珂感觉到掌心下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
掌心忽然有点异常的感受,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见纳兰述慢慢道:“大头?”
随即他拉下君珂的手。
对面,厚厚地毯上,同样瘦了许多的许子,在张半半和韩巧的搀扶下颤颤地站立着,身子有点倾斜,他努力端肩。
许子老了许多,眉宇间有风霜之态,黑瘦,精神倒还不错,更让人觉得惊讶的是,他的眸子比当初平和了许多,眸光从容,可以说是趋于平凡,更可以说是走向平静。
他原本还站着,用几分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纳兰述,纳兰述的目光一投过来,他就立即站不住了。
“主子……”身子一歪,他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栽了下来,噗通倒在地毯上,“您怎么……您怎么……你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一句未完,他已经嚎啕出声,硕大的头颅抵在地毯上辗转,深红的地毯迅弥漫出一片紫红。
君珂怔怔立在一边,手指触着掌心,掌心里微微潮湿,她还没从这一刻的潮湿里走出来——这是她紧张出的汗水,还是纳兰的……
那噗通一声惊醒了她,一抬眼看见大头激动又凄伤的神情,她心中也蓦然一痛。
四年前黄沙城失散,四年后主仆再逢,他已残,而他也已经失去健康和完全的躯体。
命运给他们的,是何等残酷的历程。
“大头,过来。”纳兰述一直很平静,伸手召唤许子,韩巧眼疾手快地在桌边给许子安排了座位。
许子一动,君珂心便一揪——子右臂左腿都废了,走起路来身子要先向前一歪,然后整个右半身被左半身扯着向前一拖……像个古怪抽动的木偶。
君珂心里难受,又不能偏开头,只好装作整理菜肴垂下脸。
许子似乎不以为意,哭完了抹抹眼泪,坦然过来,纳兰述也若无其事,眼神里微微欢喜,亲自伸手在桌边接了他,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都是瘦骨嶙峋的手腕,手指却都很用力,掌心相握,相视一笑。
坦荡明朗的笑容。
真正男儿,不为世事磨折所摧。
君珂心潮激荡,借斟酒布茶之机悄悄抹去眼泪,许子一开始还有点拘束,随即便放得开,笑道:“不曾想还有回来的这一天,如今待遇倒好了,皇帝赐座,皇后斟酒,大头咱可有面子了。”
“呸。”张半半声音微微有点异样,强笑着呸他一口,“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不是咱们去找你,当真就如乌龟一样缩头不出,你对得起陛下么?”
“主子。”许子握着酒杯,静静低头半晌,再开口却是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我成亲了。”
“很好,谁家的姑娘?”
“三道川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人很好,不过屁股不够大。”
“哪有那么完美的事儿?她对你好吗?”
“好,她很贤惠……”许子慢慢地道,“我也有了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儿子。”
“那恭喜你了。”纳兰述笑得很愉悦。
“所以主子,对不住……”
“喝酒。”纳兰述打断了他的话,“你小子不错,当初我答应替你操持亲事,你倒自己解决了,下次记得把老婆孩子带来我看看。”
“丑得很。”许子咧嘴一笑,“有污尊目。”
纳兰述喷出一口酒,“你这小子也会掉文了,跟谁学的?”
“二小子念私塾,我在墙根下编草席子,听着也会了几句。”许子有点难为情。
纳兰述和张半半都大笑,韩巧微笑,君珂也在笑,一低头,饮干一杯酒。
腹内火一般灼灼烧起来,烧得眼底也在灼热。
昔年握马缰,执长剑,掠兵锋,飞骑快意走天下的纵情男子,如今蜗居小山村,隐姓埋名,靠编草席贫寒度日。
却依旧笑得温暖而满足。
断的是肢体,伤的是肌肉,却不折逆境里坚持的心。
很快便似乎都醉了,久别重逢的心肠,似乎灌不下太多灼热烫心的酒,许子已经忘记了主仆之别,揽着纳兰述喃喃谈当初翻板下的惊险,这些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定,谈他特别老实的大小子,特别狡猾的二小子,还有乖巧听话的亲生女儿,谈寡妇的贤惠和爆脾气,谈那个贫穷荒僻的小山村里,每一点最普通最平常的一切。
纳兰述和张半半韩巧一直饶有兴地听着,仿佛这是世上最精彩的评书,君珂没有说话,只命人不停地换掉冷去的菜,熬上温热的汤粥。
她只望这一刻能让纳兰快乐而温暖,稍稍抵消之后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