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城头,沈梦沉手据城墙,淡淡看前方营地,三十里营帐灯火莹莹,望去如天降万颗繁星。
入夜风紧,他的衣袍和长猎猎飞起,在深黑夜幕里腾空作舞。
披风舞得狂乱,面容却沉静至冷漠,星光淡淡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幽魅如夜昙。
大庆皇帝,此刻并无千里被追,穷途末路的惶然,那双流光潋滟的眸子,乍一看平静沉凝,仔细看来,却闪动微微疯狂和兴奋的光。
“都准备好了?”
“是。”一员将领在他身后恭声答应,随即有点疑惑地道,“陛下,我等已经集结主力在此,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为何不与尧国拼死一战……”
“然后将实力全部耗光,再被对方援军中随便一个小兵杀死?”
那将领垂下头去。
“有那怪鸟在,依城作战永无胜算。”沈梦沉淡淡道,“所以蓄势待战的定州只能是饵,让纳兰述以为我也被追烦了,打算在这里一并解决,但实际上……”
他笑了笑,没说下去。
实际上,定州只不过是他打算拿来埋葬尧国巨鹄骑兵队的坟墓而已。
去掉可怕的鹄骑,退走往青阳,山多崎岖的青阳郡,才是最适合他的战场,山区不适合腾云豹骑兵,尧国两大最强战力就此折翼,而他的教徒战士,多半来自青阳,熟悉地形,依托山脉作战,时时可以绕到敌后偷袭,敌追则逃入深山,足以拖垮补给线过长的尧国追兵。
青阳,是他长大的地方,他的养母,是当地很有名气的神婆,穷山恶水最多神鬼之说,当地教派盛行,他的养母就是一个小教派红门教的圣母,他自幼入教,在教中如鱼得水,很得教主宠幸,后来这个教派被朝廷围剿,还是他提前现端倪通知,助教中残余逃脱,但教主被官兵弩箭所伤,临终前,只有他在场。
他葬了那不肯死的教主,也得了他的一系列用以蒙蔽穷苦百姓的“术法”,但最大的收获,还是一种奇特的“献祭”,似武功非武功,以莫大的牺牲,过生死之关,获非凡的神通,控人心神,毒功修炼,天下独步。
他当时以为无稽之谈,而且自己也没有那修炼的体质,便弃之一边。之后回到沈家,无意中得知身世,无意中被刺伤,被放逐,在涡山山洞中,苦捱那生不如死的五年,五年里学会武功,也因为毒物浸淫,悄然改换了体质,五年里日日夜夜,蚀骨磨心,都是这人间的恨,那么深,那么深。
他终于取出了当年的那个匣子,赌上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渺茫而野心万丈的希望。
他成功了,地狱般的痛苦之后,是一颗琉璃之宝,是天下毒宗之祖,是永不老去的容颜,是注定不能长寿的人生。
聚集残余的红门教徒,重以毒术控制出更忠心的教徒,他十五岁入仕,十六岁在晋西温岭任县令,那里正靠着青阳郡,在那段时日内,成就了他的红门教。
来自青阳,回到青阳,青阳郡紧邻斡罗国,国小势微,国内战乱年年不休,只要他愿意,随时还可以带教徒占领斡罗。
这是后路,他沈梦沉任何时候,都不会让自己真正走上绝路,然而后路虽然谋划完全,也要有命去一步步走下去。
沈梦沉捂住胸,微微咳了两声,咽下了喉间一股淡淡的腥甜。
强弩之末,不能穿缟。数十年筹谋,心血或已将耗尽,到得此刻,走下去似乎是本能,依旧谋算似乎也是本能,但内心深处,却似乎只剩下了疲倦,浪潮来去,卷过寂寥的沙滩。
从那日大殿之上,坐上那宝座开始,从一生怨恨的母亲,死在他怀中开始,那一直追逐的,渴求的,执念的,觉得非死不足以赎的一切,忽然便成了幻梦空花。
如果他们能追来,敢追来,如果他真的实在不能支撑下去,那么路上……
沈梦沉笑笑,抬头看看天色,今夜无星无月,真是个偷袭的好天气。
他走下城楼,步伐悠悠。
一群士兵在打水,十月的北地,已经很冷,夜间尤其滴水成冰,一桶桶的水搁在那里,毒人在洗手。
每个桶她都洗一次手,洗完之后的水泛出一股粉色的桃花雾气,但很快就恢复清亮。
这些水被士兵悄悄运上城,轻手轻脚泼在每个蹀垛上,和所有塔楼弩机上,那些被泼上水的地方,很快就结了一层青色的冰。
将领瞠目结舌——蹀垛浇冰还可以理解,让人爬不上来嘛,但弩机塔楼哨台也泼水,那弓箭还怎么射?
沈梦沉却不解释,只笑道:“后半夜会有偷袭,你们且安睡前半夜。”
这古怪的命令惊得属下将领瞠目结舌,他不过笑笑,懒得解释。
纳兰述,你今夜会偷袭,你也知我今夜知道你会偷袭,但你依旧会偷袭。
因为就我这一路观察看来,这些鹄夜间视线比白天更好,而且训练得不错,飞起降落声响不高,但毕竟年幼,载重有限,在载人和载武器,并为了保护腹部还在腹部绑上铁甲护心之后,这些鹄已经飞不太高,一旦需要低飞入城,弓箭虽不能伤,但如果对方有准备,利用火器,却容易射到它们。巨鹄是你的宝贝,杀一只少一只,所以你必然不会冒险白日进攻。黑色的鹄黑夜悄然逼近,战士视线不清,准头比白天差,对你鹄的伤害会降到最低,等它们降临城头,你就胜了。
是胜了吗……
沈梦沉笑了笑,步下城楼,步子很慢。
战斗果然在午夜打响。
定州城头的哨兵,虽然皇帝说了必有偷袭尽管安睡,但哪里还敢休息,一直睁大眼看着前方动静,凌晨时分,最黑暗的时候,四角望楼的士兵,忽然都觉得眼前视线出现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花斑。
乍一看以为自己眼睛瞪久了花,再一看以为是乌云,还在猜测到底是啥,那大片大片的东西已经到了眼前。
“怪鸟来啦!”蓦然一声怪叫,士兵们不知鹄的名称,但已经明白,传说中的杀神来了!
鹄骑三百,三层剑锋阵型逼近,飞得最高的三只,左右拱卫,中间那只毛色微金的巨鹄上,英风夭矫的男女,微微探下头来。
“昔我冀北门户,岂容奸贼窃居?”鹄背上男子声音清朗,直传数里开外,“沈梦沉!窃国八载,今朝索还,铁骑所向,踏骨蹄底!”
“铁骑所向,踏骨蹄底!陛下万岁!大尧永在!”底下大批骑兵狂驰而来,嚓一声齐齐拔出腰刀直竖向天,雪亮的刀光伴同激越的欢呼,共同刺上云霄。
“射!射!”定州在短暂的震撼之后,沉寂的城头立即热闹起来,一大批将领涌上城头,厉声下令。
与此同时对面也展开了冲锋,骑兵来势极快,几乎烟云刚刚腾起,前锋已经到了城下,并没有使用重骑兵,一律是携带着沙包木板的轻骑兵,奔到护城河前驻马,手臂一扬,沙包雨点般落下宽三丈的干涸的护城河,转眼就填了三分之一。
一大批庆军扑上蹀垛,开始对底下射箭,一窝蜂箭、群鹰逐兔箭、火弩流星箭、长蛇破敌箭,四十九矢飞廉箭,乱下如雨。
还有一批弓弩手,分成三排,稳稳跪在城楼上,重弓拉满,对准天上的鹄。
每个人的目标都是鹄无法护及的颈部和眼睛,只待它们降得更低一些,便一举射杀。
不过射手们也有点郁闷——那群鹄太坑爹了,一色的灰黑,连肚皮都是黑的,护甲还是不反光的那种,从黑漆漆的夜里飞过来,在五丈之外根本看不清,无法远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