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伤害自己,反而会好受些?”
“我想,是的。她无法再承担这些了……”
九方泽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徒留一具躯壳瘫坐在椅上。
窗外的乌鸦试着从窗户上的木板间挤进身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缝隙很狭窄,它拱起松动的板子,重量压在它的身上,很沉。
刚钻进来,几根脱落的羽毛便落下来,浸润在血沫中。室内的血腥比它预想的更浓郁。在过去的它的认知中,这属于一种食物的气息。
它看到几乎散架的木床上,数根不见来处的锁链束缚着一个人。她被链条固定在半空,并不与床褥接触。她身上的衣服,和床褥一样破烂,并且都被染成红色。这会儿,它们已经变成了暗沉的褐色,看上去像干巴巴的、枯叶的碎片。
那女孩并不眨眼。她始终睁着眼睛,眼眶的裂伤让眼珠看上去几乎要脱落而出。盈蓝色的瞳孔在黑暗里散荧光。因为担心引火灾,烛灯已经被拿走了。漆黑的屋里,散落血迹的地方,都泛着一样幽弱的、菌毯一般的蓝色微光。
乌鸦黑溜溜的眼珠亦掠过蓝色的流光。
好痛。
乌鸦向下飞去,在落到床边的时候化作人形的模样。漆黑的女孩小心地靠近她。
“对不起,我……”
不要!不要说话。好吵——不要说话。
与此同时,墨奕的脑海里仿佛有什么炸开。耳膜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连连后退,瘫坐在房门边,与床上的少女拉开距离。这样一来,不适感似是小了些。她了然地闭上嘴,也不再敢轻举妄动。
墨奕慢慢抱住了膝盖,又听到心里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见过你。
墨奕不再说话。似乎单是思考,就能传达她想表述的话语。
你见过我?可我只见过你一次,是在霏云轩的时候……
是了。从五楼落下的时候,我看到你在那里。我躺着的时候,你变成乌鸦飞走了。我料想你是妖怪。
你不怕我吗?
怕的太多,妖怪也就没什么吓人的。你会吃掉我吗?如果你能吃掉全部的我,也好。
墨奕摇了摇头。尽管从这个角度,虞颖并不能看见她。
我不会这么做。
你是羽的朋友吗?那时候,我看到你,和一个女人,站在羽的旁边。
对不起,我也不是。我是那位女性的朋友……算是吧。那位女性,是羽的朋友。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认识她,也是……第一次认识你。
那你为什么会来看我?
因为……因为你在这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是觉得,你很可怜。你就像过去的我一样。好像没做错什么,却要受很重的伤。你看上去很痛。我以为你要死了,但你活着。我在城里飞的时候,甚至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可能知道,但是忘记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现在只是觉得好痛,好吵,感觉什么都很讨厌。好想死,可也死不掉。也不是,那么想死,因为还没有和朋友道别。除了羽,还有阿泽。再之外就没有别人了。但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阿泽也听不懂。现在能听见我的声音的,也只有你。
为什么会这样?你可以说话吗?可以写字吗?你想说什么,我可以帮你带给他们。
不要。
不要。一切都很吵。只是呼吸,只是风,只是眨眼,都那么吵。窗外的蚊虫,街外的行人,河里的鱼,还要更远的地方更远的声音……我分不出远近,也辨不出方向,它们就像同时生。身体里也有风,有水,它们吵闹的声音,还有血和骨头摩擦的声音,也很吵,而且一秒也不停。我只好大喊大叫,试着掩盖它们的声音。可又有空气从嗓子里穿过,也很痛。
不要。一切都很痛。除了身体里的风,身体里的水,像针和刀一样扎着我,身体外的变化也很痛。小小的气从皮肤上刮过,像刮过一排钉子。稍微动一下,每一处关节,也像变成了粗糙的石头在相互摩擦。被牵扯的筋脉、血管,也好痛,还会出嘎吱吱的声音。
不要。一切都很乱。人们的面孔,都好陌生,认不出来。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可拼在一起,怎么都觉得奇怪。就连你,也只是根据气味辨别出来的。即使闭上眼睛也不会迎来黑暗,还有密集的、细小的网,泛着光,一闪一闪;还有灰尘一样的碎屑,飞来飞去。到底都是什么?闻起来也乱,尝起来也乱。内脏的味道,又腥又臭,好想吐出来,想挖出去。就连以前干净的井水,也有酸涩的、古怪的味道。
不要。不要。好恶心,好讨厌啊。好烦,好痛苦……
虞颖所形容的每一段文字,在墨奕的心中,都投射出相应的感知。她想吐,却不敢,生怕一点异常的气息都会让她受到刺激。她悲哀地问道
你想要什么?我能为你做什么?
想要……安静。想要解脱。想要藏到另一个世界去,那个美好的世界,任何人也找不到我的世界。不要再这么吵、这么痛、这么乱了。想要属于我的地方……想要自由。
墨奕被深深地触动了。在过去的无数个夜里,她也无数次希望自己能从痛苦挣扎的命运中脱身,也无数次祈祷自己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如今她从苦难中解脱,便想帮另一个被囚禁的灵魂走向自由。
我要帮你。我会帮助你的。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