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慰道:贤弟休要丧气。我以身家性命力保,幸魏王听我,不害你性命,只命处刖足黥面,终生不得离开魏国。不能使贤弟免于刑罚,愚兄无能,贤弟休怪!
孙宾闻此,忽然思及二次下山之时,恩师菊花之占,于是仰天长叹。
庞涓:贤弟所叹何来?
孙宾:此乃天数,不可逃也。临下山时,吾师曾云虽有残害,不为大凶,便指今日之事。以师父通天彻地之能,尚不能为我免祸,况师兄乎?今弟能得保领,亦全仗师兄之力,只可感铭肺腑,又岂敢怪罪!
庞涓闻罢,故作悲伤,转过身去。
遂唤刀斧手行刑,嘱令道:手下留情,休使师弟多受苦楚。
刀手领命,将孙宾手足紧紧绑住,掇起牛耳尖刀,咔嚓两声,剔去双膝盖骨。孙宾惨叫连声,晕死过去。又以针刺面,作“通敌”二字,以墨涂之,便永不消逝。
庞涓假意伤悲,将孙宾养于己府月余,创口渐复,只是膝盖已失,再也不能起立,便成废人。可恨!同门相残,无过于此。
孙宾既成废人,想起恩师临别之嘱,深感天数难逃,造化弄人,于是便于己名“宾”傍加“月”,改名孙膑,以志今日之辱。因见终日擎受师兄庞涓三餐供养,又恐其受己连累,惹怒梁王,心下甚不过意。
庞涓见此,再三劝慰,又故作善解人意,反求孙膑:些许供养,算得甚事?贤弟若果心下不安,何不将乃祖兵法十三篇默录成书,以授愚兄?倘若兄能仗此建功立业,也能在诸侯间遍传贤弟大名,不亦美哉!
孙膑慨然应允,便索木简,默诵缮写。
因当时尚无笔墨砚纸,全靠刀笔刻于竹简,虽曰文事,亦是体力之功。孙膑双膝既残,两足不便,长眠短坐,每日也只写得二三策,进展甚缓。
庞涓心急,以探望伤情为名,每日倒要跑上十几趟,焦躁之情溢于言表。
孙膑愈加过意不去,遂夜以继日,忍痛而为。
这日晚间,窗外月光如水,院中浓荫匝地,不觉间已至中秋佳节。孙膑眼望天空明月,忍不住引动思乡之情,洒下几滴伤心之泪,暗道:若依我师之言,此身日后当还有大用。且不知何日才能脱却此厄,回车故乡齐国,复睹村头池边之月?
门帘挑处,婢女秋月手端托盘入内,躬身施礼:今日中秋佳节,奉家主之命,来给将军敬献香茶细点,权作点心充饥。
孙膑抬头见是秋月,笑道:有劳师兄费心,又劳动秋月姑娘,着实过意不去。
一边说着,以手掇起盘中一块糕饼,含在口中,喃喃道:秋月,秋月。此正是,秋月不知离人苦,兀自透窗洒榻前!
秋月听他说得凄苦,轻声问道:敢问将军,这兵法尚需几时录完?
孙膑:我今为刑囚,将军之称,姑娘叫不得矣。若说这兵法,再有半月之功,便可缮就。请转告你家主翁,休要心焦。
秋月轻启嘤唇:哪个是在催你?那人嫌你慢,我却怕你太快。
孙膑不由一怔,问道:此却为何?
秋月:先生既是神仙门徒,果就看不出其中蹊跷么?
孙膑:有甚蹊跷?
秋月:先生与我家主既是同门师兄弟,便真不知其为人本性?
孙膑:姑娘此言何意?
秋月:先生进入大梁之日起,我家主便镇日眉头不展,唉声叹气,必将先生除而后快,先生竟丝毫未曾察觉?依婢子看来,先生倒不似鬼谷门徒,只像这府前拴马桩橛!
孙膑听罢,打个寒噤,手中刀笔落在案上。又侧头看向天空寒月,良久不语。
秋月又冷笑道:人家刖你膝骨,你心中反倒感激;刑毕给你疗伤,你又甚不过意;索你家传秘籍,你又欣然相送,且犹恐录得慢了,人家心中焦躁。我看你这人啊,其实比那拴马桩橛还要不如。
孙膑:姑娘口下,尚需留情。
秋月:已留情多矣!那拴马桩橛任人捆来系去,虽是非其所愿,倒也毫无痛苦。先生如今心甘情愿,替人家抄录兵法,只怕知道真情以后,怕不会火冒三丈,以命相拼!
孙膑:内中有何隐情?便请姑娘直言相告,孙膑感激不尽。
秋月:婢子专喜打抱不平,这便实言相告。家主对你表面爱护,内实相忌;口称师弟,腹中藏剑。你道里通外国重罪,大王却为何还要留你性命?
孙膑不由怔住,低头看看所录兵法,若有所悟。
秋月不待孙膑回答,自顾说道:先生可知信使丁乙,却是哪个?实乃庞氏心腹徐甲也。齐王欲拜先生为国相者,其实并无此事,皆是家主妄捏罪名,陷先生于通敌之罪也。膑刑不死者何?暂全性命,为欲得你先祖兵书耳。此书缮毕,便杀先生灭口也!
孙膑听罢,只觉头颅轰轰作响,犹如春雷滚滚,吐出一口鲜血,往后便倒。
秋月上前扶起,掌抵背心,暗送真力,并伸左指点其穴道。
片刻之后,孙膑悠悠醒转,只觉心内光风霁月,一片空明。将下山后所经之事在脑中细思一遍,所有内情便即明白。心中暗道:
庞涓如此拙计,便能得手,可见我被情义蒙蔽,修炼之浅。三年之前,车前子折茎,已注定今日下场,果真天不可违。既庞涓如此无义,我岂可传以《兵法》?
想至此处,已有计较,忽就榻上俯身,向秋月拜了三拜:孙某不智,若非姑娘片言解之,险中奸人诡计,万劫不复。姑娘如此大智,绝非婢女,你实告我,究系何人?
秋月见他惊醒,这才说道:先生休得如此,小妹受不得师兄如此大礼。
孙膑失惊:你呼我为师兄,莫非同门,是祖师派来救我?
秋月笑道:虽非同门,却也连宗。小妹智秋,晋国正卿智伯玄孙,骊山派门下弟子。
孙膑惊喜交加:莫非骊山老母门下高弟?
智秋:正是。当年智、韩、魏联手,共伐赵氏,本来水淹晋阳,其城将破。未料魏、韩二卿倒戈,夤夜扒开渠坝,反将我智家兵马淹没,反胜为败。我智家老小走投无路,只得逃亡秦国,变姓埋名,至今已有百余年矣。
孙膑:贤妹却又如何成为骊山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