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阴暗,终年不见日光,裴序光人又老矣,在这牢中关了一阵子之后,眼睛也痛得厉害,平素视物已经开始有些不清晰了。
方才,他也是犹豫着愣了许久,才慢慢看清了郁姬裙摆上华美的刺绣和布料,认定这女子绝非凡人。
见郁姬问起,裴序光又是拱手低咳:“老朽戴罪之身,活了这样一把年纪,该死也是时候了,只是心中牵挂着家眷,死又不敢死,勉强苟延残喘罢了。”
家眷。
呵。
郁姬听到这个词,心中更是冷笑连连,恨意滔天。
他的家眷,他裴序光的家眷!
在外祖母郁徽兰之后,他又新娶了妻室,纳了美妾,生养了嫡庶子女,儿孙满堂,如今一整个裴家赫赫扬扬枝繁叶茂,他也到了当老太爷、抱重孙的年龄了。
他当然牵挂他的家眷子孙。
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子女,他的孙子重孙们。
唯独没有郁徽兰,没有那个他从未见过一面的女儿青锦,更遑论自己这个“外孙女”了。
“老先生重情重义,实属难得。”
郁姬轻笑,“世间多半的男子与妻子,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活命了便是万事大吉,哪有空过问妻女的安危了。老先生如今还念着家中妻眷,可见是有情有义之人。”
……当年他侥幸在突厥人那里交了买命钱,匆忙逃命,便将怀有身孕的郁徽兰丢在了突厥人处,丝毫不见挂念妻女,如今上了年纪了,反倒念着妻女了。
裴序光眼中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想摇头。
他将话头转到郁姬身上:“不知夫人尊贵之人,还特意来此陋室,见老朽一个将死之人,可是……可是老朽还能为夫人做些什么?”
郁姬瞥他:“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又还有什么牵挂不下的?”
这是要和他做些交换的意思了。
郁姬没有说自己是哪个官员的妻眷,但只看她可以随便来到这地牢重地,想她也是有些身份在身上的,她自己不说,裴序光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裴序光见她终于张了这个嘴,了然一笑,然后抚了抚自己苍白的须,拢了拢身上破败不堪的脏衣,仍然是郑重其事地跪地,向郁姬重重叩。
“老朽的确还有一个心愿,也只有夫人可以帮老朽了结这毕生的心愿。”
他向郁姬叩了三个重重的头。
“老朽的家产虽然已被官府查抄殆尽,可是夫人亦知狡兔三窟的道理,老朽在外头自然还有些私藏的金银珠宝,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夫人若是取来,能供夫人消遣一二,也是老朽祖上积德修来的福气了。”
“你想我保住你的哪个孝子贤孙?”
郁姬淡淡问他。
裴序光却是摇头:“活着的人,自有他们的命数,老朽一个也不想保!更不想叫夫人在此间为难……老朽想求夫人做的事情,其实对夫人来说,当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只求夫人赏老朽这个颜面了。”
郁姬没有接话。
裴序光面上露出极为惨然的笑意,这样的神情忽然让郁姬心中大动,感到一阵诡异的熟悉。
——当年外祖母临死之前,也是这样的表情。
裴序光浑身颤抖,像是心绪极为不安宁。
“几十年前,老朽曾经娶过一门妻室,那是我……那是我的原配妻子,是我毕生唯一、唯一爱过的女子。
后来我妻子怀着身孕陪我一起去关外经商,我们的商队被突厥人所俘虏,我妻子……
再后来,只我一人侥幸逃了出来,却没能带回她。
之后十数年,我又渐渐积攒了家业,手头有了自己的心腹亲随和银钱,我花了许许多多的银钱和时间,派出一波又一波地人去关外找她,但是却再也没有找到那个突厥人的部落了。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的商队终于在关外偶遇了另一群突厥商人,同他们打听起突厥部族往事,这群突厥人却对我说,原来当年我逃回家乡后不久,那个俘虏我妻子的突厥部族——早就被他部所灭。”
郁姬面纱之下的眸中几乎泣血,哽咽问他:“然后呢?然后呢?!”
“难怪这几十年我都没能再打听到她的丁点线索。原来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裴序光面色惨白,“夫人……老朽在家中为妻女设了灵堂祭拜,只是一朝家业散尽,恐怕我裴家的族谱、祠堂都叫人烧了个干净吧?更何况妻女的灵堂呢。”
“老朽的妻女生前没有回到汉家门,更没有过上半日好日子,只是想着……死后不能断了她们的香火。老朽但求夫人一件事,求夫人……求夫人……”
最后的这句话,他咬牙说的十分困难,用尽毕生力气,
“我这样的罪人,死后不过是一把火随意烧了的罪孽之身,也不敢奢求和妻女合葬了,反倒脏了她们的衣冠冢。只求夫人可以将我妻女的灵堂牌位,悄悄迁往别处的佛寺道观里,给那些和尚道士一点钱,他们可以为我妻女念够十年的经,替她们度往生。”
“其实老朽还未入狱之前,就已经托人在濂州的清安寺里供奉妻女牌位了,只是一朝裴家落败,清安寺的和尚们、和尚们生怕牵扯,就在我入狱前天,把我妻女的灵位送回了裴家,叫我往别处另请高明去。”
他低低地自嘲冷笑,“世情如此,无可奈何尔!”
“夫人,我只这一件事想求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