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他们还是要把大山给搬开的。因为那是压迫他们的东西,一日不消失,就会一日日地阻碍他们。
想通了的婵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额依靠在窗边,看向那漫天的星辰。
仿佛这广阔无垠的世界里啊,只有她渺小一人,那无边无际、足以吞噬所有恐惧的黑暗,会永生永世将她包围,不得挣脱。
*
延禧宫。
皇上的丧仪刚结束,婵媛穿着一身素服跟着陵容一路到了她这儿。
“上次你来没有好酒招待,这一坛,是早早就备下的。”
看到陵容从床下拖出一个坛子,婵媛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是什么奇怪的行径?
“女儿红呀。姑苏老家都是这么做的,将老酒密封再贴上封条放在床底,待到出嫁的时候再启出来同乐。”
婵媛乐了,指着陵容笑道:“谁要出嫁啊?你吗?”
明明两个人都穿着玄色的里衣,素麻的丧服,头上还带着白色的绢花,但此刻的心情却像是即将离家远行的鸟儿,好奇之中又带着些许兴奋。
陵容没有拿小杯子,反而让宝鹬拿了两个海碗来,似乎真是要和她一醉方休了。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大家都压抑得太苦了。
陵容不再是从前谨小慎微的模样,她亲自为婵媛倒酒,笑容灿烂,眼角含泪。
“今日请你,便是辞行。”
婵媛刚端起碗,忽然心被击穿,空落落的难受,咬着嘴唇问道:“你要去哪里?弘昫要筹备登基了。”
陵容低头一笑,看着那还在碗中荡漾的酒水,缓缓叹道:“人人皆说我手腕毒辣、心机深沉,为登高位,不择手段。其实我只是怕而已。”
婵媛望着她,不禁蹙眉,手抓着衣袖的一角,忍耐着心里不断涌上来的痛楚。
“怕,什么?”
陵容自嘲一笑,对她咧开嘴唇露出牙齿,“怕死。刚入宫时,华妃那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我这样的人,在紫禁城里死多少都不值一提。我没得选,可没人懂,只觉得我是为自己贪慕权贵找的借口。”
婵媛心里钝钝的,认识陵容这么久,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她从未对她说过。
连她都以为,陵容是为了弘昫登上皇位,自己成为太后才一路披荆斩棘到今天。
不止是她,襄妃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她们才全心全意助她杀了皇上,陪她走到巅峰。
“在这宫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让旁人都杀不了我,不想杀我,或者没法儿拿我当刀子再把我害死。如今我的心愿已成,你看我活到现在了。”
婵媛忽然抽出手,一把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活下去,吗?”
婵媛愣愣的,忽然现自己认识的宣妃变得模糊起来,大雾散开后,看见的女子毫无装饰,笑得温和又拘谨。
权势富贵是她的铠甲,子嗣宠爱是她的武器,当敌人杀尽,她就要脱下这繁冗的东西,为自己而活了。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到今后的女子,不会十几岁就嫁人。她们有机会选择读不读书,也有机会选择嫁不嫁人,甚至还有机会选择生不生子。再也没有人逼着她们了。我也不会为了家人的一线生机而落到这儿来,和一群同样命运悲惨的女人拼个你死我活。”
眼前的陵容是婵媛从未见过的陵容,她朴素清淡得让人恍惚,像是变了一个人。
身上决断的豪气,筹谋的谨慎,倔强的坚韧全都不见了。
“你若不当太后,弘昫会伤心的,他是个好孩子,他会孝顺你的。”
陵容微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碗轻轻朝着婵媛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出一声清脆响动。
“把我关在这宫里孝顺吗?我想带着弘映和丹枫离开,隐姓埋名,过简单的日子。我可以开个香料铺子,夏冬春说要给我当掌柜呢。闲来做做刺绣,我也能贴补家用。我们的手艺,养活彼此,足矣。”
那我呢?
婵媛一句话闷在心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好像没有那个立场说一句“那我呢”。
治世之才需要治世之权。她的野心和抱负,这才刚刚开始。
陵容顶着殒命之险,跨过刀山火海,把这个天下和她的儿子都交给她了。
婵媛无奈地一笑,和她共饮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