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轮椅上稳坐的王敬已经越来越模糊,记忆中的王敬却越来越清晰。
所有的画面都在告诉她,她挚爱的夫君已经死了。
恍如刚刚接到这个死讯一样,桃叶感到脑袋轰然炸裂,当空一道强雷把她劈醒。
“啊——”桃叶又一次歇斯底里一声尖叫,就如王敬倒在她怀中之后她出的那声怒吼一样,冲破云霄。
她睁开了眼睛。
“桃姑娘,你终于醒了?”田乐一阵惊喜,跑到了床边。
当桃叶的视野开始慢慢变得清晰,心痛的滋味也就越明显,她不明白,既然梦境可以那么美好,她又何必要醒来?
田乐解读着桃叶的神情,知道桃叶并不愿醒来,“对不起,是我给你用了很多醒神开窍的药,促使你醒来的。”
桃叶没有说话,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医者和良药在救人的同时,也可以很残忍。
田乐惭愧地低下了头,喃喃而道:“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因为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和我爹就可能要被治罪了……可我也是真的担心你,你这样没日没夜的昏睡,不吃不喝,就算你能撑,也会把你肚子里的小娃娃给饿死呀……”
这些话,绝对是田乐的真心话,这几个月,她用了太多心思去见证桃叶对王敬的痴情,自然知道王敬的死对桃叶打击有多大,当她看到桃叶一连多日不合理地沉睡,她真的很怕桃叶从此不再醒来。
桃叶终于开了口,却是冷冰冰的,“他那么盼着我醒来,不怕我一醒就把他给杀了吗?”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陈济。
听到桃叶有所回应,田乐有点小小的激动,“如果你想报仇,那得先好好活着不是?我去叫丫鬟们给你拿点吃的来好吧?”
桃叶又没有说话,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几天,但也不在意那是几天,反正她也感觉不到饥饿,她身体轻飘飘的,就好像快要成仙了一样。
她没有去识别她所呆的环境,因为她压根不关心自己在哪,她也不在意屋内有何人,也不想知道外面都在生什么事。
当这个世界没了王敬,一切便已经无所谓,她只是静静躺着,像一个木头人。
田乐默默看着桃叶,她感觉得到桃叶内心世界的绝望。
但她总要往好处劝,“就算你不饿,为了孩子,吃点好吗?你那么爱他,也一定很爱你们的孩子对不对?”
桃叶还是没有说话,她当然是在意这个孩子的,可是,孩子不能替代王敬。
当她再也见不到最想见的人,却守着一个强大的理由非要独活不可,每分每秒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田乐叹了口气,只管走出门来寻丫鬟。
一跨出门槛,田乐现陈济就站在外面。
原来桃叶那声梦中的大叫,早已被采苓等婢女听到,采苓按照陈济的吩咐,在第一时间就把此事报给了陈济,陈济果然立刻赶到。
田乐简直傻眼了,她方才在屋里说的话,大约都已经被陈济听到,她只顾着找借口鼓励桃叶活下去,竟忘了这里是陈济的地盘。
“皇上……”田乐双手合在腰间,屈膝行礼,呼吸声不禁有些急促,心跳也在加。
“在你们心里,朕是不是很残暴?”陈济望着田乐,似笑非笑。
这种问话,实在让田乐心里毛。
她记得,她从前认识的那个谯郡公,曾在式乾殿递给她手帕拭泪,曾在秦淮河边与她畅谈人生,曾穿梭夜幕送她回家,那时她看到的那个人,绝对与「残暴」二字沾不上边。
可是,当她听说了陈家军深夜逼宫的杀戮,当她得知了石头城禅位之日的血腥,让她又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我……我只是怕她想不开,并不是要怂恿她报仇……”田乐双手揉搓着,看起来很紧张,也很不安。
陈济勾唇一笑,他并没有责备田乐。
他凝视着那扇半开不开的门,笑容渐渐变得苦涩,“你知道吗?朕此生最恨的人就是王敬,我们从小就认识,从小就合不来……他总是目无下尘,不屑于向任何人低头,而我却像一只四处跪舔的哈巴狗,年年寄人篱下,时时摇尾乞怜……”
田乐看得出陈济眼中的寥寥失落,也读得懂他心里的无尽悲哀。
“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所以他有高傲的资本。一州之的刺史官位,别人求而不得,他却随手抛弃,回家安心吃公粮,每日只需哄妻惯女,被父母养活到二十五岁。”
“但我自幼便明白,万事万物都要靠自己争取,每一个能够得着的机会都要珍惜,连司姚那个天天想给我戴绿帽子的丑肥婆,我都用了六年的时间才下决心与她和离……”
陈济一直笑着,笑得那么惨淡,他将目光转向田乐,突然在某一瞬变得阴沉,“是这个世界告诉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田乐闻此言,尤其那八个字,只觉得一阵胆寒。
“我和王敬大概是八字不合,以至于处处为敌,每一次我想要的,总是被他无心抢走……无心——才让我更觉得憎恶!”
“我以为,等到他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心花怒放,大喜若狂……事实却是,我一点也不高兴。”
“登上极位,手刃宿敌……换来得只是她永远的仇恨……”陈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了。
田乐不太确信地问:“皇上是在后悔吗?”
陈济却摇了摇头:“朕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为什么?”田乐很好奇。
“因为,后悔没用。”言罢,陈济转身离开了这座偏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