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是七年风雨蹉跎,兄弟们死生聚散,「沣水坞」的旗子终于插在了八水之上,打通了黄河西东。那时就是他们第一次向南而下了。
把船开到天涯海角,比起盘桓八水丶来往黄河,实在是一件太激动人心的事,宣告此事的时候,整个船坞都呼喊着贺坞主的名号。
贺长歌的轻叹被记录在这里,墨迹在纸上已有些乾瘪。
「和刃重第一次出船就是在『南金风』上,那时候我们拿出所有的钱攒了这样一艘南北通行大船,每个人都口袋空空,但是在整个沣水上多麽有头有面。」
一晃,就是十五年过去了。
从此沣水坞蒸蒸日上,南下的船没有一个比他们做得好,船工和水帮间的名声总是他们屈一指,【奇蛟】贺长歌的名万也声威渐隆,已是八水上的寥寥几个名字之一。
太平漕帮是丘天雨的工具,沣水坞却不是贺长歌的垫脚。
裴液很清楚地看出,这确实是他心血所投的基业。他们在「南金风」上南来北往了十五年,裴液这时忽然理解了陈刃重那些沉默的眼神。
那麽……为什麽呢?
既然是半生所许的事业,是兄弟们聚义一堂的二十多年,何以自己点燃杨家渡的冲天火焰,岂不是将沣水坞的信义与基业连底烧去?
「因为一枚短笺。」谢穿堂道。
「什麽?」
谢穿堂翻出一张小纸,递给他。
「十多天前一枚短笺递到了沣水坞,笺空白,没有署名,用的是江南最好的梅青纸。」
「……」裴液缓缓接过。
低头看去,极简短的一句话,极慵散的语气。
【人家看见你们了,回身杀了他吧,死得有用些。】
「……」
就是在「南金风」第一次南下成功回来的时候,在沣水坞真的隐隐成为沣水上最大一座山头的时候,一封信递在了他的桌上。贺长歌那时才明白了父亲那句「总之,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
你以为可供自由闯荡的天地,原来一直只是人家后院的池塘。
「墨质很优异,合『丰肌腻理丶光泽如漆』之语,乃是河北道的『奚墨』。」谢穿堂坐在石凳上,端起茶润了润有些乾裂的嘴唇,「这种墨不算太难买到,但婴儿拳头大的一方,便值银百两,而像这种成色的,往往在三百两以上。」
「笔痕倾斜先轻后重,书写时其人应是倚躺,未曾坐起,随手取了纸笔写就。」
裴液蹙眉:「纸笔当在桌上,岂能在躺卧处随手取得?」
「自有人托盘奉来。」
「唔……」
谢穿堂沉默一下:「但我真正想和你说的是纸上的香。」
「香?」裴液微怔。
「你闻一闻。」
裴液将纸贴近鼻翼,仔细辨认着……很快他眉头微挑,果然除了墨香与纸香之外,还有第三种隐约将残的香气。
「这是……什麽?」裴液离开奉怀后也闻过一些香气,除了常见的三两类外,还有在许绰的小楼和马车里所闻的独特调香,然而就算加上泰山医楼里的药薰,也未能将这种香气容纳其中。
偏偏……它又好像有些熟悉。
「并非单一香料,它是一种复合的配方。」谢穿堂低声道,「其中最明显者是龙脑,而时隔一旬仍有留香,唯交趾所贡的品种了。这种香不是常人能买到了,能用者一定是皇亲国戚丶朝廷命官,而且必为三品之上。」
「但这也……不只是龙脑。」
「对,还有藏红花丶雪莲花丶麝香丶藏寇丶丁香丶冰片丶檀香木丶沉香……」谢穿堂道,「也许里面还加了金银和甘露丸。」
裴液怔然。
「这个配方叫【藏香】。」谢穿堂看着他,「我近些日子常去神京几大佛寺游逛……这是用来供佛的。」
「……」
裴液一瞬间知道她在说什麽。
那辆出现在小巷的黑色佛绘车辇,一个甚至占不了半页卷宗的模棱线索,也许许多人都已经忘了,但她一直刻在脑子里。
谢穿堂冷而亮的双眸看着他,轻声道:「贺长歌说,他们之前和这位贵人传消息,都是递往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