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出事的地方,已经是晚上了,我感觉到踩油门的时候有一股阻力。可我没多想,我当时已经开了一天的车了,腿都是麻的,遇到阻力我以为是我腿没使劲。我就又踩了一下油门,过去了。”
张媛捂住脸,声音颤抖,“等我送完了货,人家老板一看,说你这车轮上怎么有血。我当时就傻了,等警察来了我才知道那个阻力是因为我撞了人……”
裴景安平静地做完笔录,将那支泛着金属冷光的钢笔盖上笔帽,冷清的凤眸转向楚清歌。
楚清歌脑子都还是木的——张媛的供词听起来和检方已经掌握到的材料几乎一模一样,何况先入为主,她几乎要忍不住站到检方那边去,背叛自己的当事人了。
隔着一道透明玻璃,对面被小木板卡在座位上的张媛声泪俱下。
大概是张媛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她想帮,却不知道从何入手。
迷茫间,面前被推来一个笔记本,翻开的那页写了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社会关系”。
灵光乍现。
楚清歌抬头,裴景安已经面无表情地把笔记本收回去。
她硬着头皮,猜测着裴景安的意思,也顺着自己的灵感,问张媛,“你和死者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男朋友,陈远,也是李家庄旁边的镇上的人。”提起死者,张媛的神色又麻木起来。
“现在还在交往?”
“嗯。已经准备结婚了,婚礼本来定在这个月的。”
“警方说在你的手机里现了你威胁要杀掉死者的证据,”楚清歌做记录的手顿了顿,“你却说你们快要结婚了?”
“是,”张媛梗了梗脖子,似是屈辱,“我现他出轨,我威胁他,如果还不改,我就要把他杀掉。但那也只是威胁而已,我……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要杀他……”
“既然没有想动手,又为什么非要说这种话?”
“哼,楚……你没经历过。”面对着楚清歌那张娃娃脸,一句“楚律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裴景安略微抬头,看了张媛一眼。
楚清歌倒是不在意这个,一双杏眼圆圆的,手下做笔录的动作没停。
张媛扯了扯嘴角,竟是有些自暴自弃,“我十四岁就出来打工了,家里穷,还有个弟弟比我小两岁。我们俩是在餐厅的后厨认识的,那年我十六岁,到今年也快十年了。”
“十年时间,我干过洗碗工,干过保姆,后来攒点钱,学了驾照,给人开大货车。他没什么上进心,一直游手好闲,每个月挣的钱,不够他自己花的。”
“他自己也知道,在我面前乖巧得不行,骗我把钱全都交给他管,说我爸要的彩礼太高了,他帮我把钱存起来,到时候用来娶我。”
“我信了他的鬼话。我们开大货车的,经常跑长途,有时候三天不回家也是常有的。我不在家的时候,他还会不定时给我打电话。我开始以为是情侣之间的把戏,直到那次遇到一个新老板,那老板看我是个女的,不信任我能跑长途货车。”
“我回家以后就看到,那对狗男女,在我们租的房子里……”张媛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我感觉不对劲,再一查账户,账户上的钱只剩两百块,全被他花在外面的女人身上!”
“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他还钱,但他一条消息也不回。我就威胁他,如果不还钱,我就要找人干掉他。”
楚清歌望着她,恍惚间从她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影子。
楚清歌眸子深深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神志,“那你,又做出什么准备嘛?想要干掉他的准备?”
“准备?”张媛一愣,慌忙否认,“我没有!我只是想让他还钱,我没想背上人命!”
“我知道,”楚清歌抬手往下压了压,目光柔和下来,声音也是温柔的,“我们会尽力帮你向法庭申辩,但我要先让你心里有底。”
“目前检方控诉的罪名是故意杀人罪,因为陈远现在已经死了,如果这个罪名成立,刑期可能十年起步。但如果能够改判为交通肇事,即使是最严重的一档,也是七年起步。”
楚清歌简单地给她对比了一下,“所以请你摒弃掉死者生前对你的伤害,只回忆案当晚的情况,你确定当晚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撞了人,而不是看见陈远之后,一气之下加大油门开过去把他撞倒并碾压。”
“我确定。”张媛用力点头。
楚清歌回头望了裴景安一眼,裴景安摘下那副金丝眼镜,就算是在四面白墙的会见室里,也矜贵无伦。似乎才注意到楚清歌的视线,他抬眸,“问完了?”
“嗯……”楚清歌在他面前,惶恐得像个小学生。
裴景安合上了面前的笔记本。
“我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眼见着两人要走,张媛仓惶问,“我没有杀人……”
裴景安没说话。几年的刑诉律师做下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罪犯,一颗心早就成了石头,对于这种空口无凭的说辞,不过扔个耳朵。
楚清歌心下不忍,安抚她道:“你好好休息,配合审判就好。我们会努力争取把刑期缩短,争取让你早些出来。”
看守人员上前将张媛面前卡住的小桌板打开,一人架着张媛一边胳膊,准备将她重新带回房间里去。
“谢谢你。”张媛终于将目光从裴景安身上转移过来,起皮的唇角软下来,“楚,律师。”
这是楚清歌做实习律师这么久,第一次有人愿意称呼她一句,楚律师。
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职业自豪感”,楚清歌嘴角咧开大大的弧度,觉得自己还能活力满满地再干一百年。
裴景安一直没说话,靠在椅背上,直到楚清歌周身幸福的粉红泡泡快要溢出来,想要摇人来分享自己的快乐,转头看见他。
楚清歌对上裴景安的衣角,一下被定住,泡泡尽数破碎,又恢复了谨小慎微的鹌鹑模样。
裴景安嘴角的弧度在楚清歌没有觉之时落下去,起身,扣上西装外套的扣子,“走。”
“哦。”楚清歌讷讷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