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乐用一只贴近地面的眼睛望着她,顿了顿,忽然笑起来,凄凉又自嘲地笑出声来,那声音时断时续让苏妙想起了跳针的留声机。笑着笑着,他的嘴唇开始颤抖,并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有眼泪涌了出来,和脸上尚未干涸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到最后泪水多过雨水,他开始呜咽,紧接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苏妙蹲在地上,静静地望着他。
苏婵立在她身后帮她撑伞,一双眼笔直地望着宁乐,平静的面孔上没有一丝波动,看不出任何表情。
……
宁乐跟苏妙回了家,还没走到家门口他就开始烧。
苏婵把房间让了出来,自己搬去苏娴的房间。
“又捡人回来了。”苏娴看着被苏烟换了干净衣服正缩在被窝里说胡话的宁乐,抱怨道,瞅了苏妙一眼,“你可别捡成习惯。”
话一出口,其他人全都看向回味。回味见他们都望过来,摸摸鼻子,别过脸去。
“可怜见儿的,老子生死未卜,又没有娘,这半大的小子以后可怎么是好!”苏老太又开始数着珠串念佛,也不知是家境好转还是上了年纪,她的怜悯之心似乎与日俱增。
“宁县令过去那么照顾咱们,宁乐也常来光顾生意,他没地方去,暂且让他在咱家住着吧。我去给他煎药,小味味,你要好好照顾小乐乐。”苏妙笑眯眯地说。
“为什么是我?”回味吃了一惊,忙问。
“这里只有你和烟儿两个男人,烟儿还要上学堂,被传染就不好了。同是‘被捡回来落魄团’的一份子,要好好相处哦!”她在他肩上拍拍,含笑说完,出去了。
什么“被捡回来落魄团”?把人说的像流浪狗一样!
他望向屋里的其他人,苏老太和胡氏早就跟着出去了,苏娴看了他一眼,果断地道:
“辛苦你了!”
“……”苏婵一言不地跟着大姐离开。
“太好了!今晚可以一个人睡床!”苏烟欢呼起来。
回味眼角一抽。
“回大哥,你要小心,可不要也被感染了风寒。”纯娘担心地提醒。
“那你留下来不就好了。”回味瞅了她一眼,说。
“我一个女儿家,不方便的,再说我还有许多唱词要温习整理,没空的。”纯娘腼腆地笑着说完,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他们一个不留地离开了,回味回头看了一眼正高烧的宁乐,皱了皱眉,真麻烦!
宁乐最大的优点大概是身体素质好,一碗药灌下去,半夜里就退烧了,于是回味很没责任心地回去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当苏妙来查看时没找到回味却看见一直昏睡的宁乐已经醒来。
“你醒了,要不要吃东西?”她问。
宁乐呆直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粗哑得恍若干涸的砂砾一般的嗓音轻声问:
“这里是你家?”他才开口说话脸上的伤便疼得难受,表情有一瞬的歪曲,却没有叫痛。
“嗯。”苏妙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又问,“要不要喝水?”
宁乐没有回答,而是垂着眼帘沉默了半晌,接着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忍耐着羞耻压抑着自尊猛然望向她,干涩紧绷地说:
“阿妙,可以借我钱吗?我想见我爹!”
苏妙微怔,望着他笔直地望着她的眼,炯炯的眼光背后是颤抖的怯懦、恐慌与凄凉。顿了顿,她含笑回答:
“可以啊。”
“真的?”他抛弃了自尊心说出这话,却没有期待她会答应,并不是不希望她答应,只是没抱太大的希望,而她居然没有犹豫就答应了,他很震惊,不可置信地问。
“真的。”她点点头,笑说,“写下字据,日后还我就是了。”
“好好好!”宁乐把头点成了鸡啄米,突如其来的狂喜让他整个人豁然开朗起来,连脸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疼了。
“不过在那之前先吃饭吧,没有体力什么都做不了。我煮了南瓜羹。”苏妙端过一个瓷盅笑说。
宁乐还没回答肚子先叫起来,窘迫地没有拒绝。
苏妙支了炕桌,将瓷盅放在炕桌上,橙黄甜嫩的南瓜羹泛着令人心尖软仿佛坠入美梦一般的芬芳,将南瓜去籽洗净切成小块蒸熟,捣成泥后与清凉的薄荷叶一同炖煮成糊,调入蜂蜜拌匀,接着在南瓜羹的顶端舀一勺紫红色的桑葚果酱,甜美中混合着微酸,薄荷的清凉沁人心脾,爽滑细嫩,入口即化,似能令人忘却所有烦恼。
宁乐垂着头吃了一口,却不料睫毛一颤,两粒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掉进南瓜羹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