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幕降临时,贝尔摩德在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里。
她坐在病床前,用眼尾扫了一眼闪着霓虹灯的繁华城市街景,微笑着询问,“需要用水吗,先生?”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大开着,外面倒是灯火通明,但这层楼太高了,下方城市的灯光只能像星光一样闪烁,根本照不进来。
只有静静斜进来的月光,和各种医疗仪器上亮着的灯把房间照亮几分。
不过……
贝尔摩德估计就算房间里亮如白昼,乌丸莲耶也看不太清。
她努力让自己握着乌丸莲耶的那只手镇定下来,不再继续颤抖。
乌丸莲耶没有回答。
他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微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只有粗重费力的喘气声一直响着,和滴滴的心电监护器声重合在一起。
一个再鲜明无比的事实也一次次地提醒:乌丸莲耶要去世了。
“先生,”贝尔摩德握着乌丸莲耶的手靠近自己的脸颊,她故意快眨眼,让自己的眼睫蹭在那只手上,让对方感受到她的‘促狭’,“莉莉等会儿看到你这样,会默默记仇我的。”
她放轻语气,又快眨眼,“我可不想最近一段时间要时时刻刻提高警惕,喝点水吧,先生?”
乌丸莲耶的眼皮动了动,粗重的喘气声也变化了一下,过了几秒,他才费力地叹气,“莉莉……到了吗?”
贝尔摩德连忙道:“在路上。”
她没提醒从朗姆离开开始,这已经是第三次说‘莉莉快到了’,也没说其实才过去不到十分钟,而是斟酌了一下语气,又道:“莉莉……”
等会儿日向合理到了,乌丸莲耶打算和他说什么呢?
在很多时候,年老的人都是不可理喻且反复翻脸的,就像是错综多变的天气一样。
贝尔摩德有些担心,乌丸莲耶会说出一些会让局势瞬间失控的话,比如不甘心自己一个人年老体弱地去世,想要拉上日向合理。
“时间真是转瞬即逝啊,”在她斟酌的时候,乌丸莲耶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他的声音有些含湖,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小小一只,也不说话,只盯着我看,就那么可怜兮兮地趴在我的膝盖上,还是一个小孩子。”
他叹气,重复道:“还是一个小孩子。”
“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乌丸莲耶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声音更加含湖不清,“是……”
“是‘你是我的父亲吗?’,”贝尔摩德轻声道,她把那只年老的手贴住自己的唇角,让对方感觉到自己在笑,“他问您,是不是他的父亲。”
其实原话里带了一个前缀,‘新’。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乌丸莲耶都愣了许久,才大笑着应下,说自己就是‘父亲’,然后向日向合理道歉,说自己来晚了。
这是贝尔摩德听的转述,她当时没在场,是在又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亲眼见到的日向合理……然后不得不感叹,怪不得乌丸莲耶居然会说自己就是父亲。
日向合理和乌丸莲耶,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冷血无情。
他相当聪明,明明看起来只和正常孩子的三四岁差不多大,却总能最敏锐地嗅到谁才是老大,每一次都会果断低头,温顺地对着狼王摇尾巴。
但是一离开狼王的视线,就会无视其他的狼,完全漠视其他人,不把其他人当成是自己的同类,而是当成蚂蚁、花朵、营养液这类可以随意轻视的东西。
他也完全不把人命当一回事,谁要是得罪了他,最多过三天就会从实验室里消失。大多的时候,对方也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很多人都惧怕日向合理。
不过不是因为现‘这个家伙记仇记得厉害,疵瑕必报’,而是因为‘这个家伙实在是个异端’,如果要其他人形容日向合理,除了‘孩子’,大概还有‘冰雪’、‘瓷器’或者是‘冷玉’,总之不是人类。
那段时间,他身上最浓烈的味道、也最像人类的地方是:求生欲。
因为想要活着的动物本能,他会安静地观察人类,会试图研究人类一举一动的意思,然后在合适的时候‘复刻’,会乖巧笑,会趴在乌丸莲耶的膝头,用晶莹剔透的绿眼睛盯着这只头狼看,会‘好奇’地问出‘你是我的新父亲吗?’。
简直就像是边牧一样。
乌丸莲耶动了动手,把手抬起来了几分,那只手和贝尔摩德握着的手差不多,皮肤都是松弛着挂在手骨上的,他叹道:“我还记得,他那么小小一只,像是和我的手差不多大,就那么一小团,现在……”
那倒也不是。
那个时候,日向合理还不至于是‘和手差不多的一小团’。
贝尔摩德估计乌丸莲耶的意思是当时的日向合理很乖巧、很温顺,让人有种他是一小团兔子,用手轻轻一捏就能轻松捏死的错觉。
但是现在……
她收敛住看向乌丸莲耶的眼神,毫无异色道:“现在也很小,还是个小孩子呢,一遇到看不顺眼的人就会想动手。”
用带着亲昵抱怨的口吻说完,贝尔摩德又在心里补充:当然,不管顺不顺眼都不影响那家伙动手。
乌丸莲耶笑了笑,他放下手,又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也还是那么耀眼。”
含湖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挤出来,“就像是宝石一样。”
贝尔摩德垂下眼睛,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过了几秒,才放轻声音开口,“他本来就是耀眼的宝石,应该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出晕红的光,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心醉神迷。”
“——如果,没有那两位宫野博士的话。”
如果没有宫野厚司和宫泽艾莲娜的话,日向合理就不会变,还是那块位于组织核心深处的,在月光下闪闪光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