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嗯。”何生说。
“第几个门?”
何生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何生们家去玩。”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何生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地摇摇头。
翎九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漩涡,很好看,可是孙姨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何生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何生一急孙姨就骂何生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何生在井窝子边站了一会儿,就小声地说:“何生要回去了,何生爹等着何生吊嗓子。赶明儿见!”
何生在井窝子旁跟翎九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何生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何生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翎九儿吃的。何生摸摸,发热了
,包的纸都破烂了,黏糊糊的,孙姨洗衣服时,何生还得挨她一顿骂。
何生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何生本来想今天见翎九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何生家,就用不着经过顾北家,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何生低头这么想着,走到顾北家门口了。
“嘿!”
吓了何生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何生。翎九儿的眼睛里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孙姨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何生想看清楚翎九儿,何生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翎九儿的。何生不由得对着翎九儿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翎九儿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
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何生的手,那么暖,那么软。何生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何生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何生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翎九儿问何生。
“嗯——六岁。”
“六岁!”翎九儿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何生的辫子看何生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翎九儿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何生:
“看见何生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何生不懂翎九儿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
“宋明哲,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何生说:
“别听翎九儿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翎九儿说着,用手扬了扬,叫何生回去。
何生抬头看着疯子,知道翎九儿的名字叫宋明哲了。翎九儿拉着何生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何生。翎九儿的笑,增加了何生的勇气,何生对老的说:
“不!”
“小南蛮子儿!”宋明哲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何生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何生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儿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何生们姑娘招的你。”
“何生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何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何生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翎九儿的小首饰箱里,何生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宋明哲拉着何生往里走,何生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翎九儿把何生带进了他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何生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中间摆了一张矮炕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宋明哲从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何生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翎九儿的妈妈说:
“妈,您瞧,何生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翎九儿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何生的脖子量,
何生由翎九儿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画儿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宋明哲转到何生的面前来,看何生仰着头,翎九儿也随着何生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何生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