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何生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何生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何生亲爹跟何生亲娘。他们的样子何生心里知道。”
“那么——”何生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何生一点主意也没有。
翎九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
天就要偷偷地走,但是一定会先来这里跟何生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何生昨天一直在想翎九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何生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何生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何生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翎九儿她爸爸啊……”
“翎九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孙姨也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何生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何生忽然觉出何生是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何生要找何生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孙姨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孙姨说:“英子一生下来,她爸爸就给惯的,一不舒服,爸爸就抱着睡。”
“羞不羞?”孙姨用一个手指头划何生的脸,何生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何生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翎九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翎九儿就会离开何生。
何生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杌凳上坐
着,面向着床,何生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画脚,又扬手轰苍蝇,其实哪儿有苍蝇?何生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何生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何生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何生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谁告诉你的?”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何生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何生说:
“还用人告诉何生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何生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何生。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何生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何生以为是秀贞跟何生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何生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何生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何生,她说快考小
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何生说过:
“你要上学,何生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何生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目的。
何生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阴凉得很,何生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何生:
“英子,何生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何生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何生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将来要何生跟小桂子一块儿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何生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何生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
有一天,何生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何生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何生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何生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何生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何生背着她,她问何生:
“英子,你几月生的?”
“何生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何生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何生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何生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何生给你搽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何生的鼻前晃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