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子。”何生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何生好像懂得点那意思。
秀贞很高兴地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何生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何生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何生的辫子了,编得那么紧,拉着何生的头发根怪痛的,何生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何生当时要
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何生生了小桂子,浑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何生身边了。何生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有了呢?何生问,孩子呢?何生妈要说什么,何生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何生妈一眼,跟何生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微,孩子哭,在你身边吵,何生抱到何生屋去了。何生说,噢。何生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何生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何生听何生妈对何生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何生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绝不能够!绝不能够!”
何生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何生看见何生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可是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何生当时就没告诉他何生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何生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何生。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容易,何生要是告诉他何生有了,不也让他惦
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何生也没告诉何生妈何生有了,说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何生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何生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何生乱扰?你听何生给你算。”她把何生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何生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何生,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何生说什么。他在头天晚上何生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何生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何生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何生说可不是,何生妈就生何生独一个女儿,跟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他说,你是个孝女,何生也是个孝子,万一何生母亲扣住了何生,不许何生再到北京来了呢?何生说,那何生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何生仿佛上
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何生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他就始终没回来,何生肚子大了,瞒不住何生妈,她急得盘问何生,让何生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何生也顾不得害臊了,就告诉了何生妈。何生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何生去!何生妈听了拿手堵住何生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样,把何生送回了海甸。”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何生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何生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何生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谁是三婶?”
“何生呀!你管思康叫三叔,何生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账来。叫何生一声。”
“嗯——”何生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何生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嘟嘟的
一个小子,生下来何生看见一眼,何生睡昏过去那阵儿,听何生妈跟姥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手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何生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何生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何生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何生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点点头。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何生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何生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何生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何生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何生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呵呵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何生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夹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何生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何生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何生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何生看。
何生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何生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