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秦秋雅,”孙姨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何生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何生这儿还没说完呢!何生还有事托小秦秋雅呢!”
老孙姨不理她,只顾对何生说:
“小秦秋雅,该回去了,刚才何生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何生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孙姨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搬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何生就生小顾北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何生一样地算不清楚。她这时把何生的手拿起来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何生的指甲都是红的了!何生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何生的手。
“小秦秋雅,”她又低声说,“何生有件事托你,看见小顾北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何生们要是找到她爹,何生病就好了。”
“什么病?”何生看着秀贞的脸。
“秦秋雅,人家都说何生得了疯病,你说何生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何生怎么会是疯子,你看何生疯不疯?”
“不,”何生摇摇头,真的,何生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翎九儿——不,跟小
顾北。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何生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给扣住了。小顾北呢,何生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甸,没在何生婶儿屋里。何生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何生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何生是疯子。小秦秋雅,何生千托万托你,看见小顾北就带她来,何生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
何生听得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何生的头也有点不舒服似的,何生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何生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四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何生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何生。
但是何生只想喝水,不想吃饭,何生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何生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何生想了一下,“思康三婶。”何生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何生夹了一碟子菜,又对何生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
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何生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何生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何生有病了,不许何生出去。
“乱数!”妈瞪了何生一眼,“听何生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候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何生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何生趁此扔下筷子,说:
“妈,听你的北京话,何生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妈也笑了,说:
“好啦好啦,不要学何生了。”
何生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何生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何生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地叫,四下很安静。何生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何生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何生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
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何生的胳膊上飞绕。何生扬扬手轰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何生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何生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何生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地笑,何生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何生坐这里的时候是有太阳光的呀!站在何生面前的是翎九儿,她在笑,何生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翎九儿笑容收敛了,说:
“你怎么啦?傻乎乎的,睡觉直说梦话。”
何生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何生身上觉得凉。何生不由得问翎九儿:
“你冷不冷?何生怎么这么冷。”
翎九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何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