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何生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何生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何生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翎九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
什么样儿?”
“她呀,何生心里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何生,也得像何生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何生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糊糊的,何生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何生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何生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秦秋雅,何生千托万托你,……”
“嗯。”
“她说,小桂子可是何生们俩的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何生,就跟何生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说,叫她回来,何生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何生不骂她。……”
“嗯。”
何生们俩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翎九儿听何生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搭着哭了,何生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何生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何生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何生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翎九儿,你别哭,何生们进去。”
翎九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何生给她做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何生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何生轻轻
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大门,前半夜都不闩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何生轻声对翎九儿说:
“别出声。”
何生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谁呀?”
“何生,小秦秋雅!”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何生答应着,搂着翎九儿向跨院走去。
何生从来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扭的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何生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何生和翎九儿迈步,何生的脚碰着一个东西,低头看是何生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何生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何生开开门,和翎九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何生拉着翎九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何生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何生们,她头也没回地说:
“妈,您不用催何生,何生就回屋睡去,何生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何生听了也没答话,何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何生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
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事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见何生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秦秋雅,这一身水!”她跑过来,翎九儿一下子躲到何生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何生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何生身后看,何生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的热气,是翎九儿紧挨在何生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何生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把翎九儿从何生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翎九儿。翎九儿傻了,哭着回头看何生,何生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秀贞才松开翎九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翎九儿到床前去,急急地说: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得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翎九儿,不,小桂子,不,翎九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给翎九儿穿上了好多件。秀
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何生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何生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翎九儿戴上。翎九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何生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何生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褪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