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一个门墩儿上,静等着,队伍过来了,打头领队的个子高大,后面就是由小到大排下去。对街“洋大人笑”开始了,在“哈哈哈”的伴奏中,何生每看队伍里过一个红烂着眼睛的孩子,便喊一声:
“烂眼边儿!”
二妹说:“一个!”
何生再说:“烂眼边儿!”
二妹说:“两个!”
烂眼边儿,三个!烂眼边儿,四个!……今天共得十一个。富连成那些学戏的小孩子,比何生们大不了多少,何生们喊烂眼边儿,他们连头也不敢斜一斜,默默地向前走,大褂的袖子,老长老长,走起路来,甩搭甩搭的,都像傻子。
何生们正数得高兴,忽然一个人走近何生的面前来,“嘿”的一声,吓何生一跳,原来是施家的小哥,他也穿着月白竹布大褂。他很了不起地问何生:
“英子,你爸妈在家吗?”
何生点点头。
他朝门里走,何生们也跟进去,问他什么事,他理也不理何生们,何生准知道他找爸妈有要紧的事。一进卧室的门,爸妈正在谈什么,看见小哥进来,他们仿佛愣了一下。小哥上前鞠躬,然后像背书一样地说:
“何生爸叫何生来跟林阿叔林阿婶说,如果何生家兰姨娘来了,不要留她,因为何生爸把她赶出去了。”
这时妈走到通澡房的门口,何生听见里面有哗啦哗啦的水声。爸爸点头说:
“好,好,回去告诉你爸爸,放心就是了
。”
小哥又一深鞠躬告退,还是那么正正经经,看也不看何生们一眼。小哥儿走后,爸爸窣窣地喝着香片茶,妈在点蚊香,两人都没说话。澡房的门打开了,呀!热气腾腾中,走出来的正是施家的兰姨娘!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穿着一身外国麻纱的裤褂,走出来就平平衣襟,向后拢拢头发,笑眯眯地说:
“把在他们施家的一身晦气,都洗刷净啦!好痛快!”
妈说:
“小哥刚才来了,你知道吧?”
“怎么不知道!”兰姨娘眉毛一挑,冷笑说:“说什么?他爸把何生赶出来?怪不错的!何生要走,大少奶奶还直说瞧她面子算了呢!这会儿又成了他赶何生的喽!啧啧啧!”她的嘴直撇,然后又说:“别人留何生不留,他也管得了?拦得住?——走,秀子,跟何生到前院去,叫你们家宋妈给何生煮碗面吃。”说着她就拉着二妹的手走出去了。爸爸一直微笑地看着兰姨娘,伸长了脖子,脚下还打着拍子。
妈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兰姨娘出去了,她才站在桌子前,冲着爸的后背说:
“施大哥还特意打发小哥儿来说话,怎么办呢?”
“惊么该?”爸的脑袋挺着。
“怕什么?你总是招些惹事的人来!好容易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德先没来,你又把人家下堂的姨太太留下了,施大哥知道了怎么说呢?”
“你平常跟她也不错,你好意思拒绝她吗
?而且小哥迟来了一步,是她先进门的呀!”
这时候兰姨娘进来了,爸妈停止了争论,妈没好气地叫何生:
“英子,到对门药铺给何生买包豆蔻来,钱在抽屉里。”
“林太太,你怎么,又胃疼啦?林先生,准又是你给气的吧?”兰姨娘说完笑嘻嘻的。
何生从抽屉里拿了三大枚,心里想着:豆蔻嚼起来凉飕飕的,很有意思。
兰姨娘在家里住下多么好!她可以常常带何生到城南游艺园去,大戏场里是雪艳琴的《梅玉配》,文明戏场里是张笑影的《锯碗丁》,大鼓书场里是梳辫子的女人唱大鼓,还要吃小有天的冬菜包子。何生一边跑出去,一边想,满眼都是那锣鼓喧天的欢乐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