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孙姨成年跟何生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孙姨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何生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孙姨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何生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孙姨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孙姨看。因为孙姨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孙姨照样地替何生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又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孙姨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何生起来,朝窗外看去,驴
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孙姨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何生,招手叫何生出去。
何生跑出来,孙姨跟何生说:
“翎九儿,别乱跑,等会跟何生出趟门,你识字,帮何生找地方。”
“到哪儿去?”何生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何生答应着。
孙姨和何生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孙姨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何生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何生呀!”
就是为了这个,孙姨才一年年留在何生家的,何生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孙姨。”
“何生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净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
,何生不要也罢。现在何生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孙姨说。
何生们从绒线胡同走,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何生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孙姨,你到何生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何生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孙姨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何生的话。
何生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孙姨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孙姨,他在做什么?”
“啊?”孙姨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何生哪有不吃的道理!何生咽咽唾沫点点头,孙姨掏出钱来给何生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何生说:
“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何生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孙姨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
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孙姨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那人很奇怪地把孙姨和何生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何生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孙姨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何生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孙姨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就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何生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何生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孙姨大声地喊:
“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