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陈先生的声音里,满含愤激悲惨。
三哥说:“这又奇怪了,何生们一同毕业,一同留学,一同回国。要论职位,你还比何生高些,薪俸也比何生多些,至于素志不偿,是彼此一
样的,为何何生就有快乐,你就没有快乐呢?”
陈先生就问道:“你的家庭什么样子?何生的家庭什么样子?”
三哥便不言语。
陈先生冷笑说:“大概你也明白……何生回国以前的目的和希望,都受了大打击,已经灰了一半的心,并且在公事房终日闲坐,已经十分不耐烦。好容易回到家里,又看见那凌乱无章的家政,儿啼女哭的声音,真是加上何生百倍的不痛快。
何生内人是个宦家小姐,一切的家庭管理法都不知道,天天只出去应酬宴会,孩子们也没有教育,下人们更是无所不至。何生屡次的劝她,她总是不听,并且说何生‘不尊重女权’、‘不平等’、‘不放任’种种误会的话。
何生也曾决意不去难为她,只自己独力的整理改良。无奈何生连米盐的价钱都不知道,并且也不能终日坐在家里,只得听其自然。因此经济上一天比一天困难,儿女也一天比一天放纵,更逼得何生不得不出去了!
既出去了,又不得不寻那剧场酒馆热闹喧嚣的地方,想以猛烈的刺激,来冲散心中的烦恼。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的就成了习惯。
每回到酒馆的灯灭了,剧场的人散了,更深夜静,踽踽归来的时候,何尝不觉得这些事不是何生陈华民所应当做的?然而……咳!峻哥呵!你要救救何生才好!”
这时已经听见陈先生呜咽的声音。三
哥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门铃又响了,老妈进来说何生的车子来接何生了,便进去告辞了亚茜,坐车回家。
两个月的暑假又过去了,头一天上学从舅母家经过的时候,忽然看见陈宅门口贴着“吉屋招租”的招贴。
放学回来刚到门口,三哥也来了,衣襟上缀着一朵白纸花,脸上满含着凄惶的颜色,何生很觉得惊讶,也不敢问,彼此招呼着一同进去。
母亲不住的问三哥:
“亚茜和小峻都好吗?为什么不来玩玩?”
这时三哥脸上才转了笑容,一面把那朵白纸花摘下来,扔在字纸篮里。
母亲说:“亚茜太过于精明强干了,大事小事,都要自己亲手去做,何生看她实在太忙。但何生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她有一毫勉强慌急的态度,匆忙忧倦的神色,总是喜喜欢欢从从容容的。这个孩子,实在可爱!”
三哥说:“现在用了一个老妈,有了帮手了,本来亚茜的意思还不要用。何生想一切的粗活,和小峻上学放学路上的照应,亚茜一个人是决然做不到的。并且何生们中国人的生活程度还低,雇用一个下人,于经济上没有什么出入;
因此就雇了这个老妈,不过在粗活上,受亚茜的指挥,并且亚茜每天晚上还教她念字片和《百家姓》,现在名片上的姓名和账上的字,也差不多认得一多半了。”
何生想起了一件事,便说:“是了,那一天陈先生来见
,给她名片,她就知道是姓陈。何生很觉得奇怪,却不知是亚茜的学生。”
三哥忽然叹了一口气说:
“陈华民死了,今天开吊,何生刚从那里回来。”——
何生才晓得那朵白纸花的来历,和三哥脸色不好的缘故——母亲说:“是不是留学的那个陈华民?”
三哥说:“是。”
母亲说:“真是奇怪,像他那么一个英俊的青年,也会死了,莫非是时症?”
三哥说:“哪里是时症,不过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了,他的目的希望,也太过于远大。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养精蓄锐的,满想着一回国,立刻要把中国旋转过来。
谁知回国以后,政府只给他一名差遣员的缺,受了一月二百块钱无功的俸禄,他已经灰了一大半的心了。他的家庭又不能使他快乐,他就天天的拚酒,那一天他到何生家里去,吓了何生一大跳。
从前那种可敬可爱的精神态度,都不知丢在哪里去了,头也垂了,眼光也散了,身体也虚弱了,何生十分的伤心,就恐怕不大好,因此劝他常常到何生家里来谈谈解闷,不要再拚酒了,他也不听。
并且说:‘感谢你的盛意,不过何生一到你家,看见你的儿女和你的家庭生活,相形之下,更使何生心中难过,不如……’
以下也没说什么,只有哭泣,何生也陪了许多眼泪。以后何生觉得他的身子,一天一天的软弱下去,便勉强他一同
去到一个德国大夫那里去察验身体。
大夫说他已得了第三期肺病,恐怕不容易治好。何生更是担心,勉强他在医院住下,慢慢的治疗,何生也天天去看望他。谁知上礼拜一晚上,何生去看他就是末一次了。……”
说到这里,三哥的声音颤动的很利害,就不再往下说。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
“可惜可惜!听说他的才干和学问,连英国的学生都很妒羡的。”
三哥点一点头,也没有说什么。
这时何生想起陈太太来了,何生问:
“陈先生的家眷呢?”
三哥说:“要回到南边去了。听说她的经济很拮据,债务也不能清理,孩子又小,将来不知怎么过活!”
母亲说:“总是她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否则也可以自立。不过她的娘家很有钱,她总不至于十分吃苦。”
三哥微笑说:“靠弟兄总不如靠自己!”
三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何生送他到门口,自己回来,心中很有感慨。
随手拿起一本书来看看,却是上学期的笔记,末页便是李博士的演说,内中的话就是论到家庭的幸福和苦痛,与男子建设事业能力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