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炽轻抬起母妃的头,小心翼翼喂她喝下茶水,一转眼竟见母妃的手被反绑在身后,顿时惊愕到无以复加,他刚要动手解除绑缚,却见父王已迈进房中。
妙弋不愿高炽掺入其中,好言哄走了儿子。她艰难坐起身,怨愤地瞪视着朱棣,他眼神闪躲,上前解开她手脚的拘缚,见她腕上挣出的血痕,他心下极为不忍,轻攥住她的手低头察看,她着力将手抽回,冷然道“没能送爹最后一程,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拜你所赐!”
朱棣目光悲凉,道“你不能对父皇下手,我必须阻止你,我也别无选择。”
她抱膝蜷坐,与他分开距离,无力地道“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见她对自己下了逐客令,他情知再呆下去两人的纷争势必会升级,只好默然起身离开。行到门外,默许了焦灼等候的盈月可以进去侍候,待她去了内室,他才又对居放道“今日你守卫得力,若不是你在,我真担心无人能拦得住盈月。”
他面有赧色,拱揖道“居放不敢有违殿下之命。”
朱棣压低声音道“有件事颇为紧要,交给旁人去办我不放心。”
居放心领神会,躬身走近,朱棣同他附耳低言一阵,他领命快步离去。
不久,荆韬收到太子妃密信,掌握了御膳房司膳太监将要离宫采办的消息。司膳有一整日出宫会见各路商贾,为膳房购置各色雕盘绮食的时机,他仅用半日便采买妥当,与同行的太监分别后,独自往茶楼赴友人之约。他才行到茶楼下,一家仆装扮的人迎上来,热情有礼道“公公,居大人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了。”
说罢将他请入一间独立雅阁内,顺手带上了屋门。只见一个包着头巾,戴着笠帽的男子正背对他坐着饮茶,他莫名生疑,慢慢走近茶桌,说道“居大人,如何这番打扮?”
说话间,他已看清了那人面目,正以一双布满杀气的眼神盯视着他,他不寒而栗,忙道“抱歉,我走错雅间了。”
可他哪儿还能走得脱,那等着他送上门来的正是荆韬,他转眼间已逼近司膳面前,以一记锁喉遏住了他的脖颈,他甚至未出一声呼救,很快便一命呜呼。而此时,居放正在另一间雅阁内,等待着那再也无法赴约的司膳。
许久后,店小二才现紧闭的包房内出了命案,他惊声尖叫引来诸多茶客驻足围观,居放在那帮看客身后,一眼认出了司膳,他排开众人疾行至尸身旁,仔细验看过他咽部的致命伤,不由暗恨道“竟在我眼皮底下截胡杀人,别叫我抓到你!”
钟山之阴,徐达陵墓的神道外,停了一辆马车,盈月扶着妙弋从车上走下。终于能在父亲墓碑前跪拜上香,压抑多日的情绪在这一刻得以释放,她再无避忌,伏地大恸……
朱棣立在远处松荫下,触目伤怀,唯有妙弋始终令他悬悬在念。早些时候,他得到居放密报,知晓司膳太监被暗杀之事,线索自此中断,真相更是扑朔迷离。想起承诺过妙弋,要给她一个交代,如今活口一个个离奇死亡,他又该如何打破僵局?看着妙弋悲哭下泪,他亦是愁眉不展,心痛如绞。
幽篁山庄,苍翠葱茏,竹林清幽,还是旧时模样。马车在山庄内停驻时,妙弋才觉竟是回到了竹里馆。这正是朱棣的意思,王府中不及山庄清净自在,他迫切想要同妙弋缓和关系,重回故地小住聊叙再合适不过。
寒潭之上瀑布如银河倒悬,珠玑四溅,妙弋站在竹石小径上,相对眼前轻烟薄雾笼罩下的悬泉飞瀑兀自呆。朱棣跟随而至,替她披上风氅,将那安慰的话同她讲了许多,末了又道“我知道,如今给你再多慰藉都是无用,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妙弋也不看他,清冷地道“生者如斯?你可知父亲弃世,于我而言,若卒遇飞祸,大宇中倾。你不是说你在追查此事,可有何眉目了?”
朱棣懊恼地道“原本寻到了些头绪,岂料司膳太监却被人灭了口。”
妙弋叹息着,言有所指道“究竟是谁善用泼天权势,叫他们一个个永远闭了嘴?院使也罢,司膳也罢,不过是你父皇杀人的工具,如今没了用处,都作弃子处置。”
朱棣无言以对,心头堵得难受,失落地道“虽没有凭据,但直觉告诉我,不是父皇下的杀手。妙弋,出了事,你可以找五弟帮忙,却为何不肯信任我?”
看来他已知晓周王代为试毒一事,她本意是不想牵连于他,见他咄咄逼问,索性对他负气道“我早知你会是我复仇最大的阻碍,你果真是你父皇的好儿子,可我爹也不能白死!”
她心绪难平,径自走下石径,朱棣亦是气郁已极,他胸口微微起伏,朝她背影道“别忘了你是燕王妃,是世子的生母,你该守分安命!三日后,随我回北平!”
妙弋彻底被幽禁起来,连竹里馆的大门也不得出。苦捱到第三日,朱棣亲自伴她回了趟娘家,以辞别家人。谢夫人因丈夫骤然离世,常以泪洗面,本就多病的身子更是雪上加霜,却犹宽解女儿道“病去如抽丝,你自安心离去,北平府再无你爹镇守,你须得全力匡扶你夫君,勿叫北元残余再成气候,卷土重来。”
母亲凛然的话语掷地有声,她似乎看出了女儿女婿的矛盾,神情中难掩忧虑,她将二人的手交叠而放,语重心长道“世间有太多真真假假,蜚短流长,勿要受外界影响,夫妻一旦隔心,便是败落的开始。我希望你们可以经营好在北平的生活,我会每日诵经,为你们祈福。”
在朱棣的软硬兼施下,妙弋身不由己随她踏上了返回北平的归途,因她并非甘心情愿,怀揣着大仇未报的怨念,自此便对朱棣种下心结,再不复从前的恩爱情浓。
朱棣一回北平,随即投入到政务民生,军事备战当中,一边又接管了岳丈的旧部,重新部署进军漠北的大计。他也曾在百忙中制造机缘,想要与妙弋修好,她却以三年居丧守孝之期未满为由,再次移居别殿,将他拒之门外。
就在朱棣第一次作为主帅统领三军北征的前夜,他又来至妙弋斋居的殿院,已记不清多少次,他独立静夜的庭院中,隔了透光的窗扇,长久注视着她映在窗纸上或安静夜读,或拨动佛珠的姿影。他心中明了,妙弋是知晓自己等在殿外的,却从不曾命侍婢出殿相请,更别提现身亲迎同他打个照面了。虽等不到她的谅解,他却从未气馁,因他始终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隔着窗扇,朱棣对着她正执笔书写的剪影,满含深情地道“妙弋,我知道你听得到,明日,我便要率军出征,我不在王府之时,望你善自珍重,府中琐事尽可交由管家和护院打理,孩子们大了,越调皮,他们若敢惹祸令你烦心伤神,别忘写封家书与我,等我回来替你狠狠教训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