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弋轻推开他的手,闪烁其辞地道“今日不同往日,我为四郎高兴,岂能不多饮几杯?多少次兵凶战危,四郎得以绝处逢生,必有后福无穷。”
朱棣何曾多做他想,点头道“后福当然要与卿同享才是。”
妙弋放下执壶,语气忽然变得沉重,道“四郎兴兵至今,已两年有余,然靖难之路仍是任重道远,我们没有后路可退,战败即是灭亡。眼下士气低落,军心涣散,我想了又想,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快而有效地帮助四郎凝聚人心,为再战蓄力。只是……若我的主意与四郎心意相左,也请不要拒却。”
朱棣懵然不明,任她牵着,步入鸾凤阁中,在一扇透着红烛光亮的门前,她停下脚步,轻推开房门,只见绣帏内端然坐着云髻宝钗,艳妆待聘的红霜。朱棣怔了一怔,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转对她道“胡闹什么,竟把人都领进来了!”
说完便要返身离开,妙弋忙道“四郎莫走,我已动用王玺,昭示藩国,红霜自今日起嫁入王府,她已是燕王侧妃,无可更改了。”
燕王难以置信,看向妙弋的眼神渐由诧愕变为愠恼,当听到她竟自作主张操擅王玺,硬将红霜迎入王府给他做了侧妃时,他赫然震怒道“你……是我平日太纵着你,怎的做事如此不计后果!”
妙弋曲膝深躬一礼,衷恳地道“四郎请听我一言,木已成舟,再没有选择的余地……”
“徐妙弋!”他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什么木已成舟,你简直不可理喻,你……你到底有没有心!”
朱棣愤然转身,欲离开鸾凤阁,妙弋追过去,将身拦在扶梯前,她本就裙摆曳地,又在情急之下,并未意识到身后的危象。朱棣眼疾手快,环拥住她,朝后急退两步将她带离。她抱紧他的腰,语挚情长地道“红霜的兄长为四郎舍生取义,他生前所愿,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他达成么?”
朱棣忆起方才妙弋对他说过的话,竟都是在为这场强凑的姻缘暗作铺垫。他心里堵得慌,讽刺地道“你在我为你修筑的鸾凤阁上,替我张罗筹划纳娶侧妃,还要选在我生辰这一日,当真是我的好王妃。”
妙弋虽被他抱在怀中,却分毫也感觉不到体贴的温度,她心慌地抬头,与他冷峻的目光相接,骤然生出噤默难言的痛楚。将她推离开来,朱棣大步迈出阁外,才至庭院,抬眼竟见张夫人与一众漕军将领正候立院中。众人见着燕王,恭敬行礼,齐声贺道“祝愿殿下寿比南山,春辉永绽。”
张夫人更是面露喜色,趋前道“殿下大喜,只愿我那小姑红霜,能得殿下和王妃满意。”她话锋一转,又叹道“只可惜,当家的再也看不到他唯一的妹子嫁人生子了。”
漕军众将纷纷出言劝慰,亦不忘向燕王宣誓忠心,都道殿下仁义,不但令张将军身后极尽哀荣,便是连红霜的终身也有了可靠的依附。
眼前形势不是逼宫又是什么,朱棣未一言,心中纠结不已,压根接受不了这番作配。妙弋跟出阁外,行到他身后,道“喜上加喜的日子,恭请殿下入阁,别让红霜等太久。”
他转回身,冷眼看着面前这个让他深爱不疑,沉醉痴迷的女子,油然生出一种陌生之感。他强颜微笑走近她,极轻又极强勉地道“王妃为了燕藩,为了克敌制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本王算什么?唯有苦争恶战,才可得王妃满意……”
他这番赌气报复的话,妙弋听了当然委屈,可在场者众,却非辩白的时机,她只能以笑容相对。然而这抹微笑在朱棣看来,却是莫大的嘲讽,他越参不透她的心,说好的互为后盾,说好的白不渝,终究抵不过她眼里的情势所迫。
妙弋呼吸微窒,不忍也不敢再看向他的眼睛,直到他缓缓步入鸾凤阁,侍婢由内阖上了朱漆槅扇门。她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逢场作戏,结束了与漕军的应酬,只记着张夫人在身旁千恩万谢个不住。她头痛欲裂,扶着盈月的胳膊抽身返回冷清的寝殿。未及卸妆更衣,她一头倒在卧榻上,独自舔舐心伤。
盈月吓得不轻,不敢离开妙弋半步。她将脸埋在被中,抽泣道“是我背弃了和他的誓约……他认定了我为复仇不择手段……有些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盈月,你知道吗,我娘之所以不曾嫌怨我叛出,其实,她也在等一个真相,爹的死,师父的死……我得坚持下去……”
“我懂,小姐的苦衷,我都懂。”盈月坐在榻边,抱着她,陪着她一起垂泣,直到她哭累了,昏昏沉沉在她怀里睡去。
鸾凤阁上,朱棣仍回到与妙弋煮酒的楼台,银盆般的皓月升上中天,伊人却已不在身畔。他举杯狂饮,似要借酒消解一腔愁思,酒壶渐空,他烦躁地唤人添酒,又嫌呈送的太慢,将手中玉杯掷在地下。
不知何时,红霜竟来到候月台,她默默拾起酒杯,送还桌案。朱棣看觑她一眼,道“你不必困扰,此事错在本王,本王定会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尽快还你自由之身。”
红霜听罢,跪在他座前,怡声下气恳求道“殿下何错之有?红霜甘心情愿服侍殿下,今生今世,只求能和兄长一样,为殿下克尽厥职,死而无怨。”
朱棣未料她会做出这般直言不讳的表白,一时竟无言以对。红霜满面羞红,娇怯地抬眼,见他依然双眉不展,壮着胆子将多年来深埋心底的情愫尽皆倾诉。她眼中含泪,似有道不尽的私情密语,意切情真。
朱棣本已半醉半醒,适才为解烦懑又兀自猛灌一阵,早觉头脑胀,眼皮沉重,红霜那萦绕耳边的轻声絮语,在他听来正如聒聒噪噪般嘈闹,可他已无甚精力出言制止,将头歪在椅靠上,不多时便已熟睡。待红霜觉后,便再无所顾忌,满目迷恋地仰望着他,痴痴道“殿下,红霜有自知之明,这侧妃的名分,是兄长拿命换来的,我不敢奢求殿下垂爱,唯愿跟从殿下,朝朝暮暮,日日月月。”
自此,红霜的确恪守本分,对燕王和王妃更是恭顺有加。鸾凤阁那夜后,燕王虽再未留在她殿中歇宿,她也不曾哀戚生怨,全力练兵备战,立誓手刃盛庸,为兄长报仇。
妙弋心怀愧疚,总想寻机弥补朱棣一二,可他仍在气头上,故意疏远她,不是在兵营演习操练,便是与幕府商议军机。即使回了王府内苑,也只在书房挑灯读书,不准任何人入内打扰,唯独军师道衍时常行走其间,他见燕王沮丧气馁,竟有按甲休兵之意,遂极力劝谏,将胸中构画的取胜之法向燕王详述。
建文三年春,燕王决定再次起兵南下。出征前夜,他情不由己,踱入内苑。时已至三更,可妙弋却丝毫没有睡意,她希冀朱棣能与以往一样,在出师前辟出同她独处相别的时光。
寝殿外值守的侍女正背靠着廊柱打盹儿,忽被人轻摇醒,她睁开眼,顿时吓得一激灵,总管太监三宝正沉着脸看着她,严辞道“大胆的婢子,守在如此要紧的地方也敢疏忽职守!”
那侍女朝三宝福了一礼,讨好道“公公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又问道“这么晚了,公公怎的会在此处,难道……殿下回来了?”
三宝点头默认,她回身看看殿内,喜上眉梢,不觉笑出声来。三宝连忙示意她噤声,道“王妃待你们体恤宽仁,守夜的侍婢已缩减许多,你们更该勤勉尽责。方才殿下见你无精打采,已是不悦,明日你自去刑室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