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兵把守的灵璧官驿内,独有一段静谧甜美的时光。相拥相伴的情深意浓,隔绝了尘世的烦扰,妙弋依偎在朱棣怀中,听他述说北平分别后征战的经历,只是他似在刻意避重就轻,话中丝毫未提及建文帝之事。
妙弋安静地闭目聆听,这份久违的安宁似乎只有呆在朱棣身边才能细致体会,她实在舍不得打断他为她编织的这场甜梦,然而,她心内埋藏了太多疑惑,亟需一个合理的答案来开解这一路匪夷所思的见闻给她带来的巨大冲击与心灵磨难。她与朱棣两手交握,开口轻问道“四郎,听闻你……已在北平即位称帝,可是真的?”
朱棣温热的唇吻在她额顶,道“事急从权,不曾与你相商,你不会怪我吧?”
从他怀里直起身,妙弋满腹忧惴,缓缓地道“这不是你本意,你有多少情不由己,可天下人却无从知晓,我做不到闭目塞听,那些以讹传讹的话,让我觉得好难过。”
即便朱棣的内心再强健,也禁不住妙弋这番感同身受的剖白,她始终是最知他,懂他的人,也正因为此,他只会愈加珍视她,眷慕她。他再次抱紧她,道“纵然被天下人误解又怎样,只要你心向我,足矣。妙弋,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有办法让外界那些谣诼销声匿迹。”
此时的妙弋绝不会想到,不久以后,朱棣会以极其强硬的手腕,用最为严酷的重典惩防并举。
她犹有困惑,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将心中最大的疑虑同他说道“人心这东西,对认定的事物极难改观,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允炆回来了,二帝并立之时,又该如何应对?”
朱棣平静地道“你说的不错,人心的确很难改观,倘若允炆当真回不来了呢?我不会停止对他的寻找,直到世人都相信他确系失踪为止。这绝不是多此一举,我们找寻的时长越久,越能安抚天下众生重重疑心。”
这么说来,允炆果真已不在人世!朱棣显然已十分肯定此事,可他又矛盾地四处寻踪觅迹,要让天下人看到他搜寻到底的信念。妙弋心中遂有定数,想来坊间风传建文帝焚宫自尽之言,也许正是他真实的死因。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与惋惜之情充斥在妙弋心间,她欲言又止,许久未再言声。朱棣觉察到她似有不可尽诉的隐衷,只恐因他骤然转变的身份令她心生顾忌,遂道“妙弋,我知道你一时不好接受,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我走的每一步都无愧于心,如今燕藩危难尽解,五弟沉冤得雪,逼死十二弟的禁军伏法受诛,最重要的是,暗杀易师父,毒害岳丈的真凶也被监禁看守,待你回京后任你处置。”
妙弋不禁心头一震,她为支持朱棣靖难,忍抑住个人恩怨,将血海深仇搁置,她不是没想过,不论靖难成功与否,她将绝无可能再与身居太后之尊的吕姮对峙。然而,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徐家嫡长女的血液,她像她的父亲那样敢为汉家江山与蒙古强寇死战,在她心灵深处,国仇与家恨并重,吕姮欠徐家的,她又岂会善罢甘休!
青砖铺墁,红墙碧瓦的宫苑深处,鬓凌乱的吕姮独自一人伏在寝殿的妆台前睡意昏沉,在她脚边是一地七零八落的碎瓷残器。
殿檐上传来聒噪的鸟鸣将她惊醒,她抬起头,面前铜镜里清晰地映出她衰颓迟暮的容颜,她抚摸着憔悴不堪的脸与连日来不曾打理修饰的髻,忽而狂躁起来,眼看手边再无可供摔打之物,她便挥起大袖朝铜镜奋力抽甩去,口内吼道“本宫是太后,你们算什么东西,竟敢将本宫身边的内官尽数撤去,连个梳头的婢女都不曾留下!”
吕姮声嘶力竭的呐喊并无人回应,她渐渐泄了气,却仍絮絮骂道“陛下是太祖高皇帝钦定的大明天子,即使兵败也还是九五之尊,你们胆敢如此对待本宫,等陛下重掌大权之时,本宫定叫你们好看……”
被独自圈禁在太后宫的吕姮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毫不知情,她不会想到,允炆在宫城失守那日便已走上焚宫自绝的不归路。此刻她仍固执地以为,燕军在如愿诛杀了齐泰,黄子澄后,便会还政于允炆,她很快可以回到昔日呼风唤雨,作威作福的时候。
她滔滔不绝地咒骂着,连殿门被人从外推开也未曾留意。依稀仿佛,竟从镜中看到那个令她嫉恨至今的身影,她愣了愣神,嗤笑一声,摇头自语道“怎么可能?我是眼花了么。”
可当她定睛细看时,霎时色变,镜中身后所见之人并非幻象,确是燕王妃无疑。她早将徐妙弋视作毕生的仇敌,而今却是以一副落魄不堪的模样相见,叫她怎能甘心!转回头,她瞪视着数年未谋面的燕王妃,实则心虚得紧,岁月并不曾在燕王妃身上停留,而自己已是青丝覆霜,容颜不再,她实难接受眼前依旧貌美如昔的宿敌,只觉妒火中烧,恨意更甚。
随侍在后的盈月将一只倒地的绣墩扶正,用绢帕拂拭干净,扶王妃安坐,与天澈一左一右并立在后听唤。妙弋打量着极力掩饰慌乱的吕姮,开门见山地道“终于可以和你对面而坐,这一刻我等了太久。吕姮,今日便把你做过的伤天害理之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仇人相见,分外明白。吕姮背倚妆台,面对着妙弋,故作镇定道“你竟敢直呼本宫名讳,真是反了天了,陛下呢?本宫要见陛下!”
见她对改朝之事浑然不明,盈月故意反问道“陛下?哪个陛下?没人告诉你,燕王殿下已继了皇帝位吗?”
吕姮早知燕王若领兵入京,她和允炆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可她压根不相信燕王会罔顾一切,如此迅地登基称帝,更不相信允炆会轻易做出逊位的决定,她情绪逐渐变得激动,霍地站起身,冲盈月嚷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吾儿才是大明皇帝,燕贼何敢窃取帝位,本宫定要置你个妄言妄语之罪!”
天澈手握剑把,双目虎视吕姮,随时都可能杀到她身前一般,她瞟了一眼天澈腰间的佩剑,不得已又退回妆台前。
话既说开,妙弋遂道“建文朝的确已成为过去,你还是面对现实吧。”
吕姮反手撑在妆台,广厦倾覆的绝望之感瞬时袭遍全身,她颤抖着道“允炆……他怎么样了?”
妙弋声音低沉下去,道“今晨我才入京师,听闻史官已有备录,允炆遁逃出宫,不知所终。”
吕姮嗤笑一声,道“史官的笔,最不可信。”她垂下头,余光落在地下的一支长簪上,那簪子一端如尖刺般锋利,她嘴角微微抽动着道“徐妙弋,你对得起允炆的父亲吗?你若还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去求燕王,善待我的允炆,让他有一个好的归处。”
妙弋明白,朱棣有意让建文帝的行踪成为永世无解的谜团,这对他治国安民,稳固皇权不无裨益,既已有此共识,她自然不便将允炆自焚身亡的实情讲明,只能努力不去想懿文太子。
吕姮见她神情凝重,深有避忌,猜测允炆或已有不测,绝望之心更甚,随即道“让我见允炆一面,你想让我供认何事,我都依你。”
天澈一个箭步上前,拔剑在手直逼吕姮,道“你没有资格提条件!”
吕姮被剑刃寒光刺得微闭上双眼,犹嘴硬道“见不到允炆,我什么都不会认。”
妙弋唤退天澈,起身走近她,道“你在拖延时间吗?不管你承认与否,你毒杀魏国公,派暗卫屠戮阅文书院,可都是事实。史官的笔再不可信,你这千古骂名也背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