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热茶尚未饮完,朱棣已有离开之意,只是他碍于情面,不便立即起身,他见不远桌案上搁着药罐子,朝红霜问道“现下喝的什么药,疗效可好?”
红霜淡淡地道“不过是些疏肝解郁的药,陛下若真的在意我的病况,想我早日康复,不如尽快下旨治盛庸死罪,那么臣妾定会不药而愈。”
朱棣皱起眉头,耐下性子道“朕说过,杀盛庸,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如今身在后宫,也该恪守后妃本分,有些话不必多言。”
红霜一双泪眼看向朱棣,委屈道“是么,可臣妾怎么听说,同是降将的金吾卫指挥使,最近被人暗杀在陋巷之中,要知道,那指挥使曾亲手杀了皇后的恩师。此事,陛下该不会一无所知吧?臣妾有自知之明,绝不敢妄自揣测皇后的行止,只求陛下不要太过厚此薄彼,那金吾卫可杀,盛庸亦该死……”
朱棣极为反感她强拉妙弋作比,已然对她失去耐心,他霍然起身,加重语气道“够了!朕还不需要你来教朕怎么做。你的确病的不轻,朕改日再来看你。”
红霜无意将他激怒,更觉复仇无望,她跪送圣驾离去,瘫坐地上欲哭无泪。
朱棣回到坤宁宫时仍旧余怒未息,任妙弋如何询问,他只缄口不语。盈月从三宝处得知御辇自宜和殿而来,便悄悄告知了妙弋。既知他方才见过红霜,倒不难猜出这二人定又是因盛庸该弃抑或该保之事别扭置气。她捧过一只铜香炉,燃起支朱棣喜欢的檀香,与他挨坐一处,静心感受宁谧幽香。他心有所动,伸手揽住她的肩,低声道“我不该冲她火,她没了相依为命的兄长,又无法得到丈夫的爱怜,一生困囿深宫高墙之中,着实不幸。”
妙弋轻叹一声,正要替红霜申说,他似乎已预见到她未及出口之言,先声夺人道“我知你又要好言规劝,我只能答应你,给她晋升位份,给她锦衣玉食,供养她一世,其余的,我也无可如何。”
见他如此态度,妙弋更觉对不住红霜,若非当初她的推助,本不会促成这段姻缘,她心乱如丝,喃喃道“是我的错,以至四郎和红霜都不自在……”
朱棣佯怒道“你可算明白了!哪有你这么大方的女人,宁愿与旁人共享你的夫君。”
妙弋垂目低眉,无言以对。朱棣暗自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明日,我下旨准许张辅入宫探望红霜,他们姑侄二人久未见面,相信红霜定会欢喜的。”
妙弋听了,心绪立时转佳,点头笑道“甚好,红霜最疼她的那位内侄了,而且后妃的家人能够入宫团聚,本就是莫大的荣宠。”她略一思索,起身朝朱棣施了一礼,道“四郎,常言道好事成双,不如趁此机会,将红霜由妃位晋升为贵妃,如此一来更显皇恩浩荡,亦可抚慰张玉宅眷和靖难功臣们的心。”
朱棣由衷笑道“你倒是替红霜思虑的周全,就依你的意思吧。”
他这般爽快答应,妙弋不禁莞尔而笑,唯有想方设法多方弥补,才能令她觉着对红霜少些亏欠。她的心思瞒不过朱棣,他重又将她拉入怀中,怜惜道“你呀,什么事都想着别人,我听闻徐辉祖可是给了你不少气受,要不要我……”
“不要!”未等他说完,妙弋立刻道“我可以处理好,四郎别迁怒于他。若是有一天,他冲撞了四郎,也请看在父亲和我的份上,免他死罪。”
如今辉祖已成了她最大的软肋,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紧张他,生怕弟弟对建文帝的愚忠成为引火烧身的导火索。
朱棣不过随口提及,却未料她反应如此之大,想来她每日为此提心吊胆,如履薄冰,这可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他握起她的手,贴在唇边、脸颊,无比坚定道“他是你亲弟,在我这儿便是一道可传于无穷的丹书铁券。妙弋,再不要多此一虑,我会心疼的。”
流苏锦帐外灯火幽微,隐映着重叠纠缠的身影,朦胧不清却隐秘而唯美……
和风习习,天朗气清。宜和殿内外喜气祥和,红霜得封贵妃尊位,换上大衫霞帔妃红色礼服,头戴九翟冠,整衣危坐接受宫人们的拜贺,然而,在她的脸上却不见分毫喜色,眼神也显得呆滞无光。直到侄儿张辅与几位女眷被内监引入大殿,她的眼中才略显出一丝笑意。
漫长无期的深宫岁月,令红霜倍加珍惜同亲眷们相聚的一刻,她拉着亭亭玉立初长成的表侄女兰心的手,听她娓娓诉说族中兴旺繁荣事,觉着许久都没有像今日这么欢喜过了。
张辅看贵妃情绪见好,借机向她提议道“姑母,兰心妹妹玲珑剔透,善解人意,她爹娘的意思,想她留在宫中,陪侍姑母左右,或可纾解姑母思亲之愁。”
红霜笑道“我自然没有意见,不过,这深宫清冷,还要看兰心是否愿意留居在此。”
兰心父亲是张玉远房表弟,虽资质平平,无甚功勋,却因表兄荫庇,得以入仕为官。长女兰心受父母教引,深知家道昌盛全仗着伯父与姑母的关系,张氏家族远亲不少,唯有尽心维系,有所依傍,方可在族中乃至官场上永葆长盛不衰之势。
兰心人如其名,蕙心纨质,又知冷知热,她毫不掩饰想要伴在姑母身边的意愿,这令红霜极为感动,无人知晓她究竟得需要几多温暖,才能度过孤冷凄清的漫漫长夜。
张辅见兰心如愿留在宜和殿,自然替她高兴,陪着闲话一会儿家常后,他开始有意向姑母打听起册立太子之事,希图得到可靠而准确的信息。
红霜未作他想,直言道“并未有所耳闻,辅儿为何这么问,太子之位难道不应是嫡长子承继吗?”
张辅别有深意地道“姑母有所不知,如今朝野分为两大派系,一方坚持立嫡立长,另一方则暗推靖难功高的二皇子。侄儿两下里观望,正不知该作何选择呢。”
红霜沉吟未决,只听兰心声色清脆地道“二皇子靖难功高又如何,大皇子协同皇后固守北平城,保住了燕军大后方,才维护了靖难之役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局面,况且,大皇子与人为善,居仁由义,这才是皇储最可贵的品质啊。”
张辅听罢,窃笑道“你才见过大皇子几次?竟对他有这般拳拳之枕。”
兰心红着脸,局促道“兄长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说完低下头躲在姑母身侧,避开张辅视线。
红霜并未在意孩子们的玩笑话,她思虑颇多,审慎地道“陛下身体康健,治国有道,身为臣子,难道不该只忠诚于陛下一人吗?分派系,搞党争,其后果必然是人心浮动,朝野震荡,到那时,只怕无人能够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