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于曼颐说过,他们租了二楼的里外两间,里间睡觉,外间偶尔会有报社的人来赶工,就当成客厅。因为出入人多,房东太太时常嚷嚷着要给他涨价,不过每次都被学生们的花言巧语哄过去,到现在也还没真正涨起来。
“步子小声,”他上楼时和于曼颐比手势,“她听见有人来借宿,明早又要过问。”
蹑手蹑脚是她最擅长的,她连踩在于家那些摇摇欲坠的楼梯上,都能不叫木头出声。两个人鬼鬼祟祟打开客厅大门,宋麒护着于曼颐从自己身前过去,确认一番门外无人后,终于关上了门。
他也不想如此谨慎,只是房东太太若是知道他带了女孩回来,明天,整条里弄都会得知他要结婚办喜酒了。
他不在家时,他同学或许也来过几次,客厅里散落不少草稿和样刊,还有没发出去的废稿。于曼颐背着手等他收拾屋子,见他弯着腰一件件的捡,捡到后来也烦了,只收拾出了一片睡觉的空地,然后便将手中的文件都堆到工作桌上。
“够了,够我睡了。”于曼颐立刻说。
然而宋麒奇怪看她一眼,又拿出一把钥匙,将里间的锁头拧开了——卧室和客厅相比,自然是很狭窄,单人床紧靠着窗户,床下面放了几摞书。没有衣柜,只有一个支在床边的衣架,上面挂着宋麒的衣服。
于曼颐看了一眼,发现他衣架外面的衣服,都只能称得上干净而不是新,但最里面有一身成套的西装,外面又挂一件黑色大衣,熨得倒是很平整。但那身衣服就那么被所有衣服挤在最里处,像是很久没都没拿出来穿过了。
“去床上睡吧。”宋麒说,想了想,又从衣架上找出一件洗过的夏季外套,丢盖到单人床的被子上。
只是件外套,但给于曼颐穿,就够当睡袍了。
于曼颐右手拧着左手手指,感觉自己来宋麒家过夜这个决定,还是有点草率了。这和在渔船上两人睡在船舱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要面对的细节也太多了。
“用水和……都在一楼,”宋麒说着说着,也感到一丝尴尬,只能加快语速道,“你要去的话,就把我叫醒,我带你下去。”
“那有油灯照明么?”于曼颐问。
“用电灯。”宋麒说。
她只在镇上见过通电的邮局之类建筑,思考片刻,继续问:“那用电灯,不是都看见亮了?况且,电是很贵的……”这是她猜的,“你晚上用电,你房东太太,又要怪你了。”
“应当不会吧。”宋麒迟疑。
“我三妈就怪下人用油灯不省着,”于曼颐说,“电跟油样子不一样,但人抠门起来,是一样的。”
宋麒觉得于曼颐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十分了不起。电灯只是技术上比油灯先进一些,但人性这东西,城里乡下,海内海外,都是相通的。
“那不用电灯了,”宋麒说,“用手电筒吧。”
于曼颐:“什么叫手电桶?手放进去,就能发电的木桶吗?那房东太太或许不会嫌你浪费了,等于我们自己买了油灯。”
宋麒:……
他又觉得,于曼颐不愧在画画上天赋异禀,想象能力也是十分的了不起。而且这句“等于我们自己买了油灯”,七拐八拐的,竟然还绕回去了。
然而人毕竟不能靠想象力活着,宋麒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他们的“油灯”。两个人又对着手电筒研究了一会儿,于曼颐终于学会了如何通过按钮控制灯泡的明暗。她不停地拨动那开关,灯泡也不间断地亮起熄灭,像是她在运河上看到的一闪一闪的星星。
“不要玩了,”宋麒阻止,“你这样,灯泡会烧掉的。”
“啊,”于曼颐恍然大悟,“果然很像油灯。”
宋麒:……
他脑子现在比他客厅还乱。
学会了手电筒,于曼颐又迅速地学习了一下宋麒床头的台灯。两样都学会了,她也掌握了这间屋子的基本使用方式。
宋麒已经把门替她关上了,她把穿了两天的连衣裙换掉,又将宋麒的那件外套穿到身上。好在是衣服旧,料子已经被穿得很软。衣服穿在她身上几乎垂到膝盖,她又将衣架上的一条布取下来,当做腰带扎在腰间。
肩线垂得低,袖子也很长,都没办法了。于曼颐将最上面一颗扣子扣紧,终于有了上床的打算。
宋麒是在地窖里躲了十天也要洗衣服擦脸的人,屋子自然也比旁人干净,于曼颐躺下去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她摸索着台灯的按钮,“咔哒”一声后,房间便陷入了黑暗。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的一点星光,入了夜的上海,并不比绍兴明亮。或许有些地方是明亮的,例如宋麒白天所说的黄浦江边,但居民聚集的地方也是很安静的。
于曼颐躺在宋麒的床上,终于在这一刻,产生了一丝非常微妙的思乡之情。那是人第一次与生养自己的故土分离后的身体反应。
她发现上海也没有她想得那么好,当然,绍兴也算不上很好,但绍兴也没有她跑出来前想的那么不好。就好像于家,虽然有诸多禁锢和规矩,但她也是吃了于家一口一口的饭长大,穿于家给她买的衣服,纵然她有诸多不满,但这不满也还不足以构成彻底逃离的“恨”。
她这思维飘散开就再难回来,从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到方才学会的手电筒与电灯。漂了半天,最终落定的,是白天那张惊鸿一瞥的函授传单。
姜玉。
好神奇的两个字,但看很简单,合起来就有种山中玉石的质地。于曼颐都没有好好看一眼那张传单,宋麒就塞回自己衣服了。她睁着眼睛回忆了半天,想起上面还印了两幅校长的画作——她忽然很想仔细看看这位姜校长的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