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确实承认了?他直说,是会有这种事。因为他知道,我差点就要经历这些,所以才没有隐瞒。”
“我也说过吧?公安厅的卫生处,半夜不上班,他很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是吗?可是——”
梧惠还想说什么。可她看到莫惟明脸上的笑完全消失,就像是无声地要求她不要再问。但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的眼睛,她不会让他糊弄过去。
莫惟明就这么看着她。他知道,梧惠心中的疑虑没有消除,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莫惟明默默摘掉了眼镜,撂在桌上。他双手从脸上抚过,微抬起头,从指尖露出眼睛。他的视线仍落在梧惠身上。对他来说,看得模糊一点,有些话才好说出口。
“你一定要我承认,这眼睛是一个藏品吗。”
“……藏品?”梧惠愕然,“什么藏品?你把话说清楚。”
梧惠又开始觉得,自己的左眼痒个不停。她知道这是心理作用,因为这么久过去,眼睛从未出现排异反应。但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揉揉眼睛,以缓解这不适的错觉。
看到她抬起胳膊,莫惟明立刻伸手抓住。因为看不清楚,他的指甲不小心划到了梧惠的皮肤。还好作为医生,他的指甲并不长。但梧惠还是有点痛,她缩回手,有些埋怨地看着莫惟明。他虽看不清楚,但能猜出她的表情。
“也不止眼睛。还有别的什么,快死的人身上扒下来的东西……都是小零件,存着玩。像心脏那么大、那么明显的,就不行了。医院的保温设备很好,但眼睛相关的组织若想活性保存,半个月是极限。普通条件下,追求长期必然会牺牲活性,移植效果很差。器官培养的方法可以降低感染风险,但撑死也就一个月,一般来拿做体外研究;深低温保存,虽然能撑几年,但只适用于接受非活性保存方法的组织。但你的情况,肯定不止动这么一点儿。”
“什……”
“你用到的组织,来自同一个眼球,已经保存很多年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用特殊的药水保存。我知道配方,也买得到。我其实没有想到它们会被用到的一天,你的出现是个意外。但那时候,你的情况并不乐观,我就铤而走险。”
“你拿我做实验?”
“我说过,不这么做你可能会瞎,甚至会死。眼睛是距离大脑最近、同时也是直接与空气进行接触的部分。”
“因为我那时候不能阻止你,我也不能做出选择!”梧惠站起来,“如果你没看过我的身份证,如果我是本地人,如果我的父母就在身边——你还敢这么做吗?”
“当然不敢。”莫惟明并不愧于承认,“因为这他妈是犯法的。我只会告诉他们,当下情况的危险性和潜在的后果。我会直接从医生的视角,建议他们让你做摘除手术。”
梧惠觉得这简直令人指。可是,她分明已经很了解——莫惟明就是这样的人。何况就结果而言,她两只眼睛都保住了。除了偶尔见到吓唬人的怪象,手术对她的生活并未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如今再对莫惟明起指责,属实有些没必要。
她缓缓坐下来。但一定程度的愤怒,仍让她的呼吸不太平稳。
莫惟明伸出手,重新戴上眼镜。但他只是低下头,手肘架在膝上自然下垂,视线没再看向梧惠。
“我也没想到,药水的保护效果比想象中更好。你与这些组织的亲和性,也十分理想。确实,现在一切安好,但我也不会反过来说你没良心。毕竟你没求我,也没逼我,我承认是我自作主张。如今以朋友的身份,我是该道歉——如果你还认为我是,如果你愿意接受。”
他没敢抬头,怕自己看到一张漠然的脸。哪怕梧惠生气也好,这是应该的;但如果她没有任何反馈,莫惟明反而很难接受。
“……”梧惠张了张口,“算了。”
莫惟明慢慢抬起头。
“什么?”
“我说,算了。”梧惠靠向沙背,“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意思。确实吧……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现在也开始觉得,人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当下没问题,就一切顺利。不要设想没有生过的事,也不要设想尚未生的事。这对大家都好。”
“小惠……”
“干什么?不许这么叫。”梧惠抬起后仰的头,“怪恶心的。我们还没有这么好。”
“不——其实我刚刚,已经做好了你会摔门而去的心理准备了。”
“啧。那我是不是应该真这么做?免得你白准备了。”
“不要。”他说,“不要走。”
莫惟明起身坐到梧惠那一侧。梧惠重新枕到沙背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因为有些受潮,天花板有些地方凹凸不平。上面分布着不规则的水渍,呈现浅浅的灰色。
“我刚想,如果是才认识你的我,可能不会原谅你。”
“我想也是。所以,我一开始不敢告诉你真实情况,现在才能承认。虽然,确实有点瞒不下去的意思。我这种——兴趣爱好,是会被正常人讨厌的,这我很清楚。”
“想说我不是正常人呗?”
“是吧。”莫惟明突然笑了一下,“正常人不跟我做朋友。”
梧惠想了半天,现自己没法儿反驳,于是也跟着笑了。
笑了几声,她继续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说:
“自打认识你以后,我有时确实会想,我是不是有点疯了。但也不算是从认识你开始,应该说,是后面出的一大堆破事……虽然最初的契机,确实是眼睛带来的。”
“那你后悔吗?”莫惟明侧过脸看向她,“后悔认识我,后悔那天加班,后悔来到曜州工作之类的。毕竟人生总有很多遗憾。”
“以前会,现在不会了吧。自从我做过那个长梦以后……我想,如果一切真的重来,我还是会后悔为何要做出重来的选择。不管怎样的经历,都只有一次,都是宝贵的回忆。把时间拿来后悔太浪费了。对了——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突然问皋月君这个问题吗?”
“当然好奇。毕竟过去这么久了……这不是感觉气氛不合适吗。”
“你学会看气氛了,好事。”梧惠直起身,也看向他,“其实就是梦里来的。那个长梦里,有很多‘如果没有生’的情况。没有车祸,没有濒死的患者。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梦里的施无弃告诉我,‘神无君杀了收藏家’一语成谶的事。”
梦到底是什么?